《倔犟》 五 重返三尺讲台 免费试读
公社决定在大梁村修建一座水坝，要求全公社每个生产大队组织一支建设大兵团，到大梁村进行大会战。参加修筑大坝的社员约有一千多人，其中有几十个像李昌庆这样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五类分子。这些人常常被派在最苦最脏最危险的地方干活。大坝的坝基全部由土方垫起来，人们在河床修两座间隔一百米的土坝基，再在两个坝基中间灌入泥浆，据称这种土坝非常坚固。大战一开始，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大梁村突然间涌来一千多人，村子顿时热闹起来。会战场面十分壮观，各大兵团分成三班倒，他们日夜奋战，争分夺秒，一切都为了赶进度。只见工地上挑土的挑土，灌浆的灌浆；有人叫喊着准备放炮，有人吆喝着给架子车让路。尤其是那些打夯的人，他们五个人抬一把笨重的大石夯，齐声唱起打夯歌；石夯一起一落，一步步夯实坝基上新垫的虚土，叫喊声响彻工地，昼夜不停。当河床靠上游的坝基达到规定的五十六米高度时，指挥部决定立即开始修筑下游土坝。第一座坝基的快速建成，大大地鼓舞了会战的广大社员，人们都为这种人定胜天的精神欢呼雀跃。正当人们准备移师下游继续奋战时，有人发现上面已经修好的土坝的右侧有一小股浑浊的泥水往外直流，水是从垫好的土方与河床岩石之间的缝隙流出来。起初只是一股小水，但流水很快由小变大，总指挥部的指挥们这时才意识到可能会发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危险，于是就迅速组织人力到大坝的内侧寻找漏洞。
在认为会出现漏洞的坝基上，几十个人寻找两个多小时，仍然确定不好泄漏的地方，而坝基下面的透水已经像山洪暴发，奔流而出。这时有人看见坝基内侧靠中部的水面上形成一个流水漩涡，很显然，透水就发生在这里。总指挥立即命令人们扛麻袋找木杆，往漏水的地方填进去。李昌庆和十几个五类分子站在漩水涡边上往里插木杆子，其他人将装上土的麻袋往水里扔。坝上的人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互相拥挤穿梭，乱作一团。但是，水上的漩涡越来越大，总指挥还没有来得及下令撤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漩涡跟前的坝基突然塌陷，土坝像变戏法似地将十几个拿杆子的人一齐吞进水洞里。工地上正劳动的社员顿时大乱，一齐向坝基两端跑去。一两分钟后，被陷进去的人又像羊拉屎似地一颗一颗从下面的水洞被冲了出来。岸上的人们一个一个地数到第十三个人时，再不见有人出来，这十三个侥幸全都活着，总指挥让各个兵团迅速清点人数，最终核实发现还有一人失踪。总指挥大声训斥道：“不对，怎么十四人失踪，只有十三个人出来？重新核对！”他的话刚说完，只听岸上有人喊到：“又出来一个！又出来一个！”人们都向下面的出水洞望去，见到一具尸体被水冲刷出来。这是发生在透水塌陷的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事故发生后，各大兵团反复进行核对，最后证实共有十四人掉进水里，其中一死、十二伤，只有一个人完好无损，他就是李昌庆。几个人对他开玩笑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他笑着回答：“我一个右派能有啥后福？”
再说周里，他凭着在群众运动中的出色表现，已经混上县革委会副主任、县长的位子，成为全县第二号人物。那天，县革委会雷主任把周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周县长，最近有一个重要的信号，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全国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上大学不再实行推荐制，还是要和过去一样进行答案。”周里说：“雷主任，这个我倒没有注意。”雷主任继续说：“我们在这个位子上，一定要有很强的政治敏锐性。否则，会跟不上时代潮流。邓小平他老人家一出来，有些政策肯定要变。所以，我说呀，你这个抓教育的县长，以前又是搞教育出身，应该把我县的教学质量认真抓一抓。不妨把那些下放到农村去的臭老九都调回来，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专长。原来戴的什么帽子，现在还让他们先戴着，这不影响他们从事教书工作嘛。”他说：“好，雷主任，我马上着手落实这项工作，请你放心。”当天，周里把县教育局任彪局长叫来，将雷主任的一番话讲给他听。任局长觉得有点突然，问：“周县长，真有这事？”“真的。”“这真是一件大好事嘛，咱们早应该抓教学质量了。”周里讲话向来都不紧不慢，他沉思片刻后，对他说：“任局长呀，当领导的政治敏锐性就是比我们强，你看人家雷主任，早已嗅到国家要恢复高考制度的味道了，咱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必然的，我们培养接班人，不能光靠推荐人才，还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是不是，周县长？”
停一会儿，周里又说：“我分析呀，雷主任要调那些臭老九回县城不仅仅是这个意思。”任彪问：“还有啥意思？”“今年他的女儿就要上高中，你想想，以后考大学就和古代中状元一样，中了的话一切都好办，中不上，工作也不好找。雷主任肯定也是为他这个宝贝女儿想出这个办法，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周县长想问题就是考虑得周到。”“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好，等他的女儿一上高中，你一定要安排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老师给她上课，懂吗？”“没问题，没问题，周县长，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把雷主任的事情办好，自有你的好处，对不对？”“对、对，那是肯定的。”稍停一会儿，周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地对任彪说：“任局长，王澍和李昌庆两个人先不要调回来，让他们在农村呆着去，其他人你可以随便挑。这两个人的问题比较严重一些，懂吗？”“我懂了，可是调回来那些人的右派帽子摘不摘？”“这个嘛，雷主任也说啦，先不要摘帽子，原来是啥就是啥。”“那他们戴上右派帽子怎么教书？”“哎，任局长，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作废物再利用嘛，你不看看国外现在流行什么垃圾回收、变废为宝，那么人更应该变废为宝，对不对？”任彪笑着说：“好好，周县长，你这个废物再利用很有道理。”
几天后，十几个下放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重新回到县中学，继续从事教学工作，唯有李昌庆和王澍没有调回来，他们仍然留在乡下劳动改造。后来，雷主任的女儿升高中，他向女儿一一问清给她带课的教师，发现其中没有李、王任何一人，心里很不高兴。他亲自打电话把教育局的任彪局长叫到办公室，问：“下放的老师都回城了？”“没有，只剩下两个人没有回来。”“他们是谁？”“王澍和李昌庆。”“为什么不调他们回来？”任彪不敢说是县长指定不让他两人回来，而是自己承担了责任。他说：“雷主任，是这样，这两个人原来的问题比较严重，我准备请示你和县革委会以后，再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雷主任见他很会说话，没有批评他，就对他说：“小任局长，他们是有问题，而且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不要影响他们的业务工作。毛主席说过，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普通的工人去看待嘛。这些人虽然暂时在教书，但他们的问题还在，右派的帽子还戴在他们的头上嘛，你怕啥？这就像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咒一样，该念的时候要念，我们有办法管他们，对不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雷主任，明天我就去办好这件事。”“不，你今天就去办，而且要大胆地使用他们，让他们教重点班，把我们未来的接班人教好。”
大梁村的水库大坝整整花费一千多人七个多月的劳动，完成五万多土方，却在一夜之间坝溃库亡。参加大会战的劳动兵团不得不宣布解散，社员们又各回各的生产队参加劳动。李昌庆从坝上回来，继续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他得知和他一同下放的几个人都调回县城，并安排了工作，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留在生产队。
这天，县教育局的任彪来找他，当时时，他正脖子上挂着粪斗子走在牛的前面，一把一把地往犁沟撒粪，和其他社员一起播种春麦。李昌庆见有人向他走来，认出是和他原来同在县中学教书的任彪。他感到有些意外，他知道他已经当上教育局长，却不知道他的来意。当年两人曾是同事，又是好朋友，而现在他们一个是局长，一个是抓粪的。见对方伸出手欲主动和他握手，李昌庆却尴尬地不愿伸手，面带愧色地说：“任局长，不好意思，你看我的手上都是粪。”任彪却不在乎是粪还是土，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昌庆，你辛苦了。”李昌庆听到这句话，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他回过头强忍了一会儿，没有流下眼泪。任彪把挂在他脖子上的粪斗子取下来，说：“这么大一个粪斗子，挂在你的脖子上能受得了吗？”他叹息说：“这有啥呢？我的脖子上还经常挂石头呢，早已锻炼出来了。”他把脖子一偏，让他看脖子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痕，说：“你看我现在的脖子多结实，都快成铜头铁脖子了。”两个人寒暄几句，任彪言归正传，说：“昌庆，你放下这个活儿，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跟我回县中学。”他不解地问：“回去干啥，又要批斗我？”“不是，我是来给你报喜的，叫你回中学教书，而且这也是县革委会雷主任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