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乱》 十六.朱衣少年 免费试读
【雀阁】
影娘踏入雀阁，第一印象就是书多。
完全不像王孙公子住的地方，倒像是一个藏书阁，琳琅满目的书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架与书案。除了书房琴室，空闲房间又按功能划分出一角一角，茶炉茶台是一角，石材雕刻是一角，薰香制香是一角，按照书籍制作小手工艺的又是一角……通过布局就能够清晰了然的看到雀丹颬将时间消磨在什么地方。
石槽里有水草有鱼，窗台上有竹制百叶和养着一双相思鸟的鸟笼，绿藤从园子里的葡萄藤架悄悄探上了屋檐，半支莲在陶花盆里开的又密又艳。细雨天，房间里光线昏暗，幽静自然，呼吸间尽是纸墨香与茶香。
仿佛从皇宫中瞬间来到了江南某个小镇上，没有明黄和宝蓝的颜色，没有盘龙、琉璃与烧蓝的器皿。影娘忐忑不安的心情，从踏进雀阁起便平静了下来，她喜欢这个地方，甚至因此对这个男人的防备也少了些。
心静如海的男人，很像兰霖。影娘偷偷的想。
“雀阁没有任何秘密，所有房间你都可以随意进出。”雀丹颬很耐心的同她说话，“如你所见，雀阁有很多书，如果你喜欢看书，可以随意翻阅，看完后将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就好。”
影娘点头，心想他和自己说话，倒像是朋友，不像是主仆。
他为人也没一点架子，和那个混蛋皇帝比，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影娘很想问问他的来历，但是皇宫深不可测，她怕自己乱说话，会给兰霖带来麻烦，今天在大殿上看见他，觉得他并不得势也不得宠。
影娘如此乖巧沉着，令雀丹颬意外，仿佛他不开口问，她就绝对不会说出任何自己的事，也不会好奇别人。莫非练武之人，有着非同常人的冷静？
雀丹颬好奇，决定试探她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在大殿上及时保护你的兰大人，像是你的旧相识，是他举荐你入宫的吗？”
影娘心中惊了一声，好犀利的洞察力，才几句话，就将矛头直指兰霖。
“不，我们不认识。”
“不认识吗？”
“从未见过。”影娘再次否认。
然而雀丹颬心中得到的答案却是肯定的。他便不再问了。
“你会不会字画琴棋？”雀丹颬问。
影娘点点头，“粗略通一些。”
“那太好了。我自幼长在深宫，是皇上万千玩伴中的一个，但对我而言，我却只有他一个伙伴。皇上不召见我的时候，我就独自在雀阁度过时光，宫人们很好，可惜话不投机。我爱看书，也爱做些工艺，但也有兴趣爱好填不满的时候，我就会很……孤单。”雀丹颬轻悠悠说这两个字，第一次向人提。
影娘心旌像是被柔风拂过一遍，觉得心在悄无声息得融化着。
“所以，我对你的要求就是这样。你是我的保镖，除了保护我安危，若你愿意，我们可以一道看书下棋，弹琴聊天，你告诉我宫外有趣的事，聊你的童年和家人，我可以给你雕簪子，做团扇和香囊……像是朋友一样。”雀丹颬说着说着，掩饰不住欣喜。
朋友……这个词，影娘听着也很新鲜特别，她从小就被教导成为一个杀手，杀手能有什么朋友。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是一见钟情的兰霖，恰巧也喜欢着她。但像雀丹颬所描述的这种朋友，她与兰霖都还没有如此相处过，男女之间……这样的友谊，不更像举案齐眉的夫妻吗？影娘想着想着，竟略微有些脸红了。
“我，我还是只负责你的安危吧。”影娘说。
雀丹颬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说：“不急不急，慢慢来，你先熟悉了这里才好。”
“其实……影娘……”他说。
怎么？她悄悄等着他说什么。
“你身手十分了得。这座皇宫其实是困不住你的吧。你能想来就想来，想走就走，像一只鸽子，飞鸟是关不住的。所以我请求你，如果不赶时间，就在雀阁陪陪我，我不会伤害你的。”雀丹颬非常真诚地说。有生以来最莫名真诚的一次。
影娘没说话，只觉得心里又乱了。看都不敢看他。
因为都有些害羞，两人互相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宫人来带影娘去看为她收拾好的房间，才缓解了这份尴尬，影娘一头钻进自己的屋里，就没再来找过雀丹颬。
他独自沏了一壶云雾茶，默默喝着，虽无陪伴，内心却是欢喜的，觉得雀阁不再像过去那样冷清了。另外，他也在耐心等着一个人的到访，应该就快来了。
掌灯时分，刚用过晚膳。
宫人匆匆来报，说是兰霖到雀阁了，带着京城有名的点心，求见雀丹颬。
雀丹颬正为影娘挑选木材做发簪，听到等的人来了，自然是笑微微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一双纹锦绣云翘头履轻轻踏入，提着金丝楠木食盒的美少年，娴雅倜傥。
雀丹颬示意宫人关上门，屋子里只有他俩。
“我一直在想，你来时，我该泡什么茶招待你。江南茶是最好的吧，有家乡的味道。”雀丹颬亲切地说，不像是在招待初次上门的朋友。
兰霖的情绪已经整理妥当，但遇到雀丹颬的以柔克刚，两人若都照这个速度说话，绕弯子要绕到明天早晨去，不如按照他一个下午盘算好的来，开门见山。
“雀丹公子坐知七曜历，手画三军势，冰雪聪明，雷霆精锐。”兰霖打好几句铺垫，拱手向他坦言，“不瞒雀丹公子，我为影娘而来。”
“千万别这么夸我，你说的四句都只能是夸赞当朝皇上，永远不是你我。”雀丹颬笑着回答，“也不瞒你说，我知道你是为影娘而来，倘若不是为了她，你还没这么早想来探望我。”
兰霖苦笑着点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确实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来见你。”
“因为你的建议，生活在南海岛域的无辜朱雀族人被屠杀捉拿，被送到皇宫中待斩，而我将在皇帝祈祷之日，亲自监斩我的族人，用他们的鲜血祭青龙族的旗帜。因为这件事，你无颜面对我是吗？”雀丹颬正色道，“如果平江大水是朱雀族人所为，也勉强算是罪有应得。但你心中的惭愧，恰恰是因为你很清楚，你是在栽赃嫁祸，是诬陷对吗？”
兰霖沉默。
“如果我真和你计较，要拿影娘来要挟你，你现在，难道不应该跪着和我说话？”雀丹颬面色一沉。
兰霖也是算到有这番变脸，叹息一声，掀衣下跪。膝盖才弯，雀丹颬上前一把扶住他，让他稳稳的站着。
雀丹颬笑了，没有松开扶他的手，“你真的是非常在意影娘，在意到你根本无法掩饰。”
兰霖的双手是冰凉的。
“影娘也很在乎你，我问她是否认识你，她说不。她在保护你。”
兰霖苦笑。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我，觉得我心里视你为仇人。我看出你在意影娘，就刻意将影娘留在身边，以此来威胁你。”雀丹颬说道，“但影娘身手过人，心又在你那儿，她要是帮你监视起我和皇帝，可以轻松地出宫为你递送情报。表面上我占上锋，其实对你有利。影娘是一把双刃剑，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我为了在宫内安插眼线，故意将我心爱的女人送进宫来？”兰霖现出怒色，反问道。
“不，只是分析给你听。关于影娘的威胁，我俩各持一半。没有谁占绝对优势。”雀丹颬努力在解除他的敌意与防备。
“可见我刚才夸你，没有一句是夸错的。”兰霖终于露出笑意，“影娘来自江南青堂，青堂是闻名遐迩的杀手组织，影娘的身手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准卓越。她听得出我的脚步声，从我走到你面前起，她应该就守在外面了，倘若你对我有什么危险，在这世上你就被抹掉了。”
雀丹颬点头，“我藏了一把带毒的刀在身边，我明白。”
“但我不会拿影娘冒险，她之所以进宫，因为我在屈阁老面前一句无心之失，我很后悔。”
“只此一件事后悔吗？”雀丹颬提醒他。
兰霖不解。
“影娘是你深爱的女子，但是屈阁老不知道……”
兰霖急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雀丹颬千万不要提自己与屈馨瑶的婚约。雀丹颬给他一个颇有玩味的表情，示意他这种事可瞒不久。兰霖揉着眉心，无奈摇头。
雀丹颬优雅走到茶台，泡了一盏热茶，将它递给兰霖，请他坐下。
“我信这世上有命中注定一说。人与人之间，一定有一见如故，也一定有一见钟情。我看你就是投缘的。”雀丹颬目光诚恳坚定，“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也希望你接受我，相信我。”
兰霖深呼吸，抬眼看他，注视了很久。
雀丹颬也静水无澜的迎着他的目光，二人都是玲珑心，冰雕玉琢般剔透。
“其实你想要的，是我进宫的真相。”兰霖道。
“是也不是。知道太多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何况，我自己是这个皇宫中最没地位的人质，是青龙族养在笼里的一只鸟。我希望在关键时候，有人能保护我，也希望尽我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朋友。”雀丹颬始终在强调朋友二字。
又是良久沉默，兰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只怕你与我结不起这个联盟。
但是兰霖决定告诉他真相，“我有个弟弟，名叫兰玥，文才风流甚过我无数倍，是江南最闻名的才子，也是兰家的骄傲与珍宝。”
雀丹颬点头。
“兰姜两家是世交，宫里出逃的姜妃姜姝，是兰玥青梅竹马的伙伴，兰玥真心爱慕她。所以当白鸦少提督凛央子来江南追查她的时候，兰玥冒死带着假扮成姜姝的婢女，骑飞马引走了白鸦，为姜姝的逃脱争取时间。之后二人生死未卜，但凭我们兄弟间的感应，兰玥恐怕不在人世了……姜姝为了不拖累家人，服毒自尽。兰姜两家为避祸事牵连，离家背井，远走他乡。我是背着家人与朋友的性命，进宫寻找一个真相，姜姝一个心地善良的柔弱女子，到底做过什么，要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姜妃啊……”雀丹颬叹了口气，“青龙皇族的规矩，后宫不可干涉政事，嫔妃翻阅奏章都会受到惩罚。姜妃正是如此，但白鸦出手太重，酿成悲剧。你说的凛央子，因此被皇帝革去官职，现在也下落不明了。他就是罪魁祸首，你若再要追查，就查到皇上头上，难道你妄想皇帝给你一个说法？”
兰霖不语。
“诶……我劝你放下执念，你还有心爱的人，别再追查了，带着她离开皇宫吧。与她归隐山野，泛舟溪涧，过神仙过的日子。千万不要在这皇宫里浪费青春。”雀丹颬指那一双相思鸟，成天被关在笼子里。
兰霖依旧不语。
雀丹颬皱起眉头。留下来，就要娶别的女子为妻，以此为代价真的有意义吗？还是他有别的意图。
“兰玥不能白死，我要白鸦为此付出代价，你就当我执拗吧。”兰霖起身。
“兰玥下落不明，凛央子也下落不明。你为这两个下落不明的人，万一赔上自己的性命，你们兰家二老由谁照顾？”雀丹颬苦苦劝他，“父母爱人都在身边快乐生活，我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幸福，你却不要？”
“你要的真相我已经给你了。”兰霖不愿再多说任何。
雀丹颬明白了，只能祝福，“既便没有凛央子，掌印无束还指挥着十万白鸦军。皇上是否会为了你放弃这支军队…我简直不能想象…只希望你能如愿，按你的方式为你的家人朋友报仇。另外，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影娘的，绝对不会为难她。”
“谢谢。”兰霖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
雀丹颬送别他，推开门，影娘果然站在门外，泪涟涟的站着，与兰霖深情相视，但是耳听得宫人匆匆赶来，他们无法相认。双手微微牵了牵，快速松开了手指，兰霖疾步离去。
雀丹颬从袖中取出锦帕给影娘，眼中溢着莫大的哀愁与柔情。
影娘躲回屋去了。
夜深人静，还能隐隐听到雀丹颬的叹息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