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碧桃》 甜心碧桃第16章 免费试读
他哪有闲的时候。
秋日暴雨连连,他忙得没时间吃饭,没时间更衣,连家门也没时间进。
他要带人防洪筑堤,免得大水坏了庄稼田地,淹没扬州城,毁了百姓的生计。
他出门时回头将我看,我说:「你放心去,我就安静在家里。」
我就安静在家里,我叫我夫放心。
儿在肚里不安生,外面下着暴雨,儿却急着落地。
小翠急慌了神,满府上下急慌了神。
我白着脸,淌着汗,沉静对他们说:「请稳婆,烧热水,不许惊动大人。」
外面雨声喧哗,我喊得比雨声还喧哗。
稳婆说:「夫人,别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我咬住唇,不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儿犟得很,不肯出娘的肚子。
稳婆推着我肚子说:「夫人,不怕,顺着方向使劲。」
我不怕,我顺着方向使劲。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雨不曾停。
我没了力气,声音嘶哑,头晕眼花。
小翠哭着灌我糖水,我想着我夫在哪里,他吃没有吃饭,是不是淋着雨。
我暗暗对儿说,儿呐,你要争气。
我暗暗对自己说,李碧桃,你要争气。
稳婆说:「夫人,快了!孩子冒头了!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听到人笑,听到儿啼。
有人抱着个小东西凑到我面前,说:「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我儿他红通通,皱巴巴,不像他爹俊俏,生得丑不拉几。
儿出生好几日,吃了睡,睡了吃,还没见过爹。
没见过爹他还乐,一逗就咧开嘴笑。
我哄儿睡觉,哄得我自己昏昏欲睡,我才眯一把眼,见床头立着个钟馗。
盯着儿流泪。
他沙哑着嗓子唤我桃儿,我才认出是我夫。
他臭烘烘,脏兮兮,满脸胡茬,满身是泥。
他盯着儿,一瞬不瞬,小心翼翼问:「桃儿,这是谁?」
我说:「这是你儿,还没有名。」
他说:「嗯。他有名,他大名叫顾维,小名叫元方。」
他朝着元方的小脸伸一伸手指,又连忙缩了回去。元方浑然不知吓人的爹要摸自己,睡得香甜,还拌着小嘴,梦里开出朵小小的笑。
他一看就泪如涌泉。
他抽抽泣泣地说:「桃儿,我对不起你。我听说你生了一天一夜,我都没有陪着你。」
我说:「哪有什么对不起,儿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替你生,也替我自己生。」
他伸手要来抱我,我抬手将他挡着,我嫌弃地说:「去,把你自己弄干净,小心臭醒你儿。」
他一愣,低头将自己闻了闻。
他把自己弄干净,又变回从前的俏郎君。他躺在元方身边,摸摸儿的小手,摸摸儿的小脸,摸得眼神发软。
他拉住我手说:「桃儿,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不叫你们委屈...」
他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脸还靠着元方的脸,手还拉着我的手。
夫妻两个到扬州,第一年,一家两口变三口。第二年,一家三口变四口。
生元方像拼命,生季方像下蛋。
他原想陪着我生产,弥补元方出生时候的遗憾。
预产的日子里,他搁下公务,推掉应酬,每日围着我转。我该坐坐,该站站,哄元方睡觉吃饭,一点动静没有,如此好多天。
那日他正在替肚里的崽儿起名,若是男孩儿,就叫顾扬,小名季方。若是女儿,就叫顾锦,小名念念。
我们正猜着是肚里是季方还是念念,京城里就来了人。
来人是个王爷,叫人请他去商议事情,他皱着眉头不情愿:「有什么好商议,劳民伤财,还要我费神。」
第二拨又来请,他还不想去,卷着书坐在我旁边,守着我给元方喂饭。
他逗元方说:「给爹吃一口。」
元方点点头,给他吃一口。
他又说:「再给爹吃一口。」
元方又给他吃一口。
他还说:「爹还想吃一口。」
元方瘪起嘴,哭出了声,指着他鼻子跟我告状:「爹不要脸!」
他弄哭了儿,我瞪他一眼,他哈哈大笑,这时第三拨又来请。
我说:「公务要紧。」
他才愤愤起身更衣,走时把元方提到怀里亲两口,又低头对我肚子说:「你们要乖,爹爹去去就来。」他又对我说,「我去敷衍两句。」
元方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他一走,我肚子就起了动静。
夜里他回家,元方拖着他到屋里面,指着床上睡着的一团,奶声奶气说:「爹,弟弟。」
他傻了眼,怔了半晌,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骂出声:「都怪那狗皇帝,要下什么江南!你要来就要,要去就去,有什么好提前商议!」
元方也握紧拳:「哼,狗皇帝!」
哦哟我的天。我夫气得要造反。
皇帝要下江南,我夫忙翻了天。他要修桥铺路,移山造水,种花建园。
他话也少,脸也黑,整个人都累。有时一人喝着酒,问我说:「桃儿,我常常想,做官是为什么?」
这问题高深,我哪里知晓。
我慢慢抽着针,对我夫道:「娘绣花,养活了我。我原先绣花,养活我自己。后来我见着吴大家,她绣艺高,名气大,开间绣坊,养活了很多人。」
我看着我夫说:「我也不懂做官为什么,大抵是凭夫君的本事,做了官,才帮得到更多的人。」
他这才露一丝笑说:「桃儿语浅理深。」他自己喃喃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季方六个月,皇帝来到扬州城。他龙舟铺江,旌旗遮天,惊动了合城的人。
我夫要去伴驾,我带着儿在家。
我抱着季方在院子里走,看着豆黄与元方玩耍,豆黄追着自己的尾巴,元方咯咯笑,季方也在我怀里咯咯笑。
这时有人闯进我家门。
来人姿态高,神情傲,满头珠翠,生得貌美,站在月亮门口对我问:「你就是李碧桃。」
我拍着季方的背,点头说:「是,我就是李碧桃。」
她眯一双凤眼将我打量,她看看地上的元方,又看看我怀里的季方。
她抬着下巴挑起眉,问我:「你哪一点配得上顾邻?」
我笑一笑说:「姑娘好生无礼。我是他儿的娘,我是他结发的妻。花轿过门,明媒正娶,我儿不问配不配,我夫不问配不配,姑娘白日登堂入室,问我哪点配得上他?」
她柳眉倒竖说:「放肆!」
放肆就放肆。
我唤小翠,请这位姑娘出去。
小翠请她出去,她对着我说:「你给本宫等着!」
我沉下了脸,恨透了心,等着就等着。
当年我夫用计叫她寒心,这才脱得了身,离得了京,谁曾想这三年来,她选遍天下好儿郎,偏偏丢不下顾邻。
丢不下又怎样,凭她身份尊贵,凭她中宫嫡女,就可以抢人家夫,拆人家家?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我在家中等了两日,等来了一道圣旨,皇帝召唤顾李氏。
我接下了旨,回头看小翠,小翠红着眼说:「夫人,不能去。」
我说:「没事,替我梳妆。」
小翠替我梳好妆,季方在摇篮里哭,元方抱着我腿问:「娘去哪里玩?」
我说:「娘去船上玩。」
元方说:「儿也要去。」
我蹲下将他看着说:「元方是哥哥,娘不在时,要照顾好弟弟。」
他点点头,拍着小胸脯说:「娘在我也照顾好弟弟。」
我含泪亲亲我儿的脸。
我又去把季方抱,亲亲我儿季方的脸。
我走出门去,豆黄围着我转。
我摸着豆黄的头说:「豆黄,你守好爹,守好弟弟们,守好咱家的门院。」
我登上了龙舟,见到了皇帝,他身边坐着公主娘娘,下方站满文武百官。
我夫站在百官里,深深对我一顾。
我对他笑一笑,跪在皇帝面前。
上方皇帝淡淡问:「下跪何人?」
我答:「臣妇顾李氏。」
皇帝问:「何方人士?」
我答:「蜀州锦城人士。」
皇帝问:「是何出身?」
我答:「绣花孤女出身。」
皇帝问:「你祖上可有圣贤,家中可是簪缨?」
我答:「并无圣贤,不是簪缨。」
皇帝不悦道:「如此出身,你凭何配得朕的探花郎,嫁得朕的肱股臣?」
我答:「回禀皇上,臣妇只知鱼在水里,鸟在天上,花开并蒂,鸳鸯成双。臣妇只知是这样,不知凭何这样。」
皇帝闻言一怔:「这…」
皇帝看百官,百官低头垂眸。
我悄悄看我夫,见他眼底漏笑。
皇帝突然拍案:「顾邻!你竟敢欺君!」
我吓一跳。
我夫沉静出列,跪在我身旁,拱手而问:「臣不知如何欺君。」
皇帝说:「你昔日在京,佯装风流,故作放荡,难道不是欺君!」
我夫说:「皇上容禀。臣昔日在京,风流不假,放荡是真。繁花满园,若非碧桃,牡丹海棠皆可采。弱水三千,除此一瓢,井水河水都能饮。臣心若不定,自会处处留情,人不风流枉少年,放荡,是男人的天性。」
我听四周笑出了声。
公主在上方怒嗔:「父皇,你看他!」
皇帝冷哼:「说得好听,不过以此避婚,你宁要凡花蒲柳,看轻金枝玉叶,眼里可还有天家,可还有朕?」
我夫说:「臣不敢。」
皇帝道:「你既如此不识抬举,朕就剥了你的出身,摘了你的乌纱,发配你去充军。」
我心头一惊。
我夫沉静道:「臣遵旨。」
皇帝说:「你!」
皇帝压着怒气看向我,说:「李氏,朕让你选,你是要顾邻充军,还是你自请下堂。」
我看看我夫,他跪得挺拔,神色冷峻。他像悬崖边上一颗小松,看得我心动,看得我生怜。
我说:「回禀皇上,我夫不能充军。」
我夫回眸来看我,隐隐忧心。
我对他笑,对皇帝道:「我夫生来无母,十岁无父,孤苦无依,寄身书坊。他十四岁才名扬,十九岁成解元公,二十岁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郎,二十一做官到维扬。他满腹才华,一身报负,上思君,下忧民,早起晚睡,不知疲惫,连儿出生都没赶上。臣妇不知他是不是好官,但臣妇认为,官就该这样。这样的人,臣妇不想让他充军,不愿耽误他前程。」
皇帝说:「你既不愿耽误他前程,那你就自请下堂。」
我说:「臣妇不愿下堂。臣妇与夫恩爱,未犯七出,还生有两子,名元方季方。娇儿还在襁褓,为娘怎可下堂?臣妇无过,若是下堂,可怜了我儿,孤独了我夫,还寒透了天下贤妇心。」
皇帝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贤妇。你不愿他充军,也不愿下堂,那朕就赐你一杯鸩酒,再给你死后荣光,如何?」
我浑身凉透。
我见我夫跪伏在地,向皇帝苦苦哀求。
鸩酒端到我面前。
我想了又想,伸手接下酒。
我对皇帝说:「臣妇不用死后荣光,臣妇有话对我夫讲。」
皇帝说:「你讲。」
我看向我夫,他红着眼,含着泪,冲我连连摇头。
我轻声对他说:「夫君,何其有幸,与你夫妻一场。人都说红颜祸水,为妻不曾想,你也是个祸水。你害得为妻丢了心,还害为妻丢命。唉。无妨。怪只怪,美色害人。」
不知谁在轻咳。
我不想理,我继续对我夫讲:「元方顽皮,性子像你,季方还小,性子也像你。一家就我脾气好,你往后要受敛脾气,也要看好儿的脾气。不要横冲直撞,棱角太过分明,容易吃亏,为妻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