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对你有感觉尹洛曦许诺无弹窗在线阅读

《只对你有感觉》 醉 免费试读

　　同一时刻，郢市城郊的午夜。

　　几年前，郢市政府为了开发蓉山景区而修建了一系列的公路，从景区前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和别的道路交会，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道路网，蓉山景区的旅游业也因此而被带动起来。这些新修建的公路都很宽阔平坦，又因为依托着连绵的山势修建，有平直如剑的路段，也有如水波一般上下起伏的路段，弯道更是不少。因此，每到夜间，这里就成了一些飙车爱好者的乐园。

　　由于飙车危险系数较大，又在景区前方，郢市曾禁止在这里飙车，但并没有什么效果。玩得起飙车这种娱乐活动的大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子弟，这个禁令对他们而言如同无物，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时间久了，市政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它去了。

　　这一天并不是飙车爱好者约定的聚会日子，道路上空旷冷清，没有什么车。

　　远离城市的景区附近，原本应该是静寂无声的，然而，却有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在笔直的道路上飞掠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它开得是那样快，如同一个银色的幻影，一闪而逝。

　　开车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这个路段他已经来过许多次，无比熟悉。

　　熟悉了黑夜中的灯火通明，熟悉了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此相聚，熟悉了看着周围一众爱好名贵车的男男女女言谈笑语，车辆奔驰不息。

　　这样的寂静的夜晚，他还是第一次来。

　　看惯了这个地方的繁华喧嚣，当它寂寞清冷的一面进入他的视线时，一时间，竟是如此陌生。

　　他开着车。

　　车子飞快行驶，虽然隔着一层隔音效果极佳的玻璃，他依然能够听到车窗外尖锐的风声。

　　风声鹤唳。

　　不知怎地，这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这个词。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时间，他过着风声鹤唳的日子。大约，是半年前吧……

　　依然是同现在一样的夜晚，却又有些不同。那一夜的这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那一夜是当月的15号，郢市最知名的汽车俱乐部会员聚会的日子。

　　每个月的5号、15号和25号，是郢市的飙车爱好者最爱的日子。每逢这几天的夜晚，在这个远离市区的道路上，都会上演一出速度与繁华、迷醉与笙歌的戏码。

　　那一夜，他被朋友白平拉着，来到了这里。

　　在那之前不久，他刚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天，是父亲的生日，他兴冲冲地买了生日礼物去给他贺寿，他们原本早已经不住在一处，平日联系也不多，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却没有想到竟然不欢而散。

　　他的心里郁结着愤懑，积压着火气。他去喝酒，一杯，又一杯，直到眼中的世界变得迷离。

　　白平看他心情不好，说带他去个好地方。浑浑噩噩中，他来到了那里，那些山间的公路。这个地方他曾听说过，却从没有想到竟然这样繁华。那么多的人，靠在车外谈笑风生的男人，衣饰鲜亮妩媚妖娆的女人。那么多的车，虽然没有开动，只是停放在路边，却令人目眩神迷。然而他的精神，却在顷刻之间清醒。

　　郢市所有的名贵好车，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你的车不错嘛。”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过来，灯光下，她的身子周围仿佛有一圈淡淡的光晕。灯光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她的面容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却有一些奇异而朦胧的诱惑。

　　女人的指尖划过他的车顶部，她的手指很长，桃红色的指甲油在灯光下清晰无比。

　　“人也是。”她的指尖划过车顶，最终落在了他的领口上，暧昧地轻点了一下。她身上的香水气息撩拨着他的神经，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抚上他的心。

　　他去握那只落在他胸前的手，她却倏地将手收回。她的手细腻柔白，如同一条灵巧的鱼，从他手中滑出。

　　她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又继续走了。

　　“艳福不浅啊，”白平走过来，暧昧地揶揄，“第一次来这里，就被她看上了。”

　　“她是谁？”

　　“她呀，据说以前是个模特，最红的时候很多人都跟在她身后跑呢。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圈了，消失了挺长时间，最近又出现了。”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中文名不常用，不太记得住，英文名倒是知道，叫作……”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欢呼，有汽车引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回响在空中。

　　白平拉住他，兴奋地说：“凌晨两点了，飙车的夜场开始了！”

　　这一声汽车引擎的声音就像一声召唤的号角，路上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顿时安静下来，上车的上车，不上车的就退到了路旁。

　　一辆辆车，接连驶了出去，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无数辆车化作黑夜里的魅影，奔驰着，穿梭着，速度和***在此刻融为一体，化作风中的呼啸，尽情地释放着一切。

　　这种感觉，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

　　他太需要释放了，这段时间，太多的事压在他的心里，父亲不久以前的责骂在耳旁响起。

　　“你到底出不出国留学！”

　　“不出。”他坐在沙发上，冷言以对。

　　父亲气得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你这个败家子！我供你吃穿将你养这么大，你不好好学习从大学肄业也就算了，在外面只知道玩，结交一些狐朋狗友我也就不追究，但你竟然——”

　　“我竟然***，对不对？”

　　“住口！你居然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

　　“做都做了，还怕说吗？”他双手环胸，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父亲，“再说，这‘无耻’的事还不是跟你学的，你都能玩，我为什么不能？”

　　“你——！”

　　父亲盛怒的面容顿时僵住，惊愕之后，继而是深深的悲伤和失望。他看着沙发上那个明显苍老的人，鬓角的白发若隐若现，岁月的痕迹在此时变得明显。

　　五十岁了，他的父亲，今天。

　　他的心里忽然一下那么难过，却终究让自己铁硬了心肠，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砰”的一声巨响，砸在他的心上，也砸在屋里那个人的心上。

　　……

　　迷离的灯火，沉醉的气息，速度极快，时间却又好似静止。

　　蓉山景区前的公路上，那个夜里，凌晨三点，他开车疾驰着。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飙车的感觉，却知道，这种感觉他将再也不能忘记。

　　他上了车。

　　刚上车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开车。车速由八十迈增到一百迈，一百五，两百……仪表盘上的数字在此刻只是个数字而已，他不想也不能去思考它的意义。这种极致的速度带给了他极致的快感，宛如升上云天。

　　他太需要释放了。

　　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一切的行为仿佛不再受大脑操纵，而是身体的本能。他开着车，顺着道路，向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行驶，以极快的速度。

　　如果他知道那时他所开的方向是市区，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做。

　　然而，这世间最不可能有的，就是“如果”两个字。

　　

　　这几天，为了寻找那个“杨公子”，尹洛曦首先想到了一个人。

　　安静的法式餐厅中，墙壁是典雅的浅金色，错落有致地装饰着一幅幅油画。音乐舒缓如水，宛如精致香炉中的轻烟一般缭绕蔓延。

　　尹洛曦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窗边位置上坐着的那个人。她的脚步，忽然就慢了下来。

　　先前约他来这里，她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拨通了那个人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听到他的声音，她却顿时失语。

　　“喂，您好，请问您是谁？”

　　礼貌而又疏离的一句话，是接公务电话的标准问候语，如同套背公式。一个充满职业化的“您”字，让她早已经准备好的话不知从何开口。

　　终于，还是说了。

　　当长久没有联系的李祁听到尹洛曦要约他出来的时候，着实有些意外。在他思索时，尹洛曦的心也是悬着的。所幸，他答应了，两人约定在这家法式餐厅见面。

　　尹洛曦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李祁看到她来，将菜谱推到她面前：“想吃些什么，点吧。”

　　他的话语自然无比，连一句寒暄也没有，仿佛还是当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看似的自然反倒让尹洛曦有些不适应，她的心里很明白，现在的她和他，早已经不是从前。

　　“我无所谓，你随便点吧。”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李祁露出了然的笑容，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点了一些，都是你爱吃的。”

　　他的话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很久以前的曾经，也是在这里，他约她出来，对她表明心迹。此时此刻，在同样的地方，面对着同样的人，情形却是完全不同。但尹洛曦心里明白现在并不是感怀的时候，她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抬起头来，单刀直入地对他说：“我这次找你出来，是有两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哦？”

　　“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在前几天被人抢走了，报了警，但至今都没有下落。我们都很着急，却一直没有什么办法。你是早间新闻播报的编导，我想请你在最近的新闻中加进这一条报道，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这是那个小女孩的照片，背面是她父亲的联系方式。”

　　“许诺？”李祁将照片拿起，看着照片背后的字迹，“他的女儿丢了？”

　　“你认识他？”

　　“如果是那个整形外科医生的话，我就没认错人。还记得我和小蔻在你的书店门口遇见你的那次吗？那时侯我们就是去做许诺的专访。”

　　“专访？”

　　“是啊，年轻有为的整形外科医生，在业内有一定的知名度。几年前曾经去英国念过硕士，原本有机会在那里继续深造的，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到这里，做了个普通医生。”

　　原来许诺还有这样的经历，尹洛曦暗自想道。

　　李祁问：“你知道孟文绮吗？当年红透一时的平面模特。”

　　尹洛曦点头。

　　“孟文绮就是许诺的女朋友，那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在一起，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许多娱乐媒体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大肆报道，各方也都在关注，其实是在等着他们两人什么时候会分手。”

　　“结果他们真的分手了。”

　　在他们分手的时候，媒体又兴奋了一阵，想尽办法挖掘所谓内幕。但是，孟文绮自从这件事后就退出了圈子，许诺也是低调不张扬的人，媒体没有得到什么有报道价值的信息，所以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就渐渐被淡忘了。

　　“她退出圈子以后去了哪里？”尹洛曦问。为什么她后来忽然抱着孩子出现，将一切责任推给许诺，现在又要把孩子要回？

　　后面的这些疑问，尹洛曦并没有问出口。其实在来找李祁之前，尹洛曦问过许诺的意见，许诺原本不想通过媒体途径去解决，毕竟孟文绮是孩子的母亲，孟孟又还小，他不想这件事给她的心灵上留下不好的影响。但一天，两天……今天是孟孟失踪的第三天，今早尹洛曦见到许诺的时候，他的面容透着疲惫，是那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尹洛曦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就说服了他，向他要了孟孟的照片来找李祁。所以，在和李祁说明情况的时候，尹洛曦并没有说孩子是被母亲孟文绮抱走的，这也是许诺的意思。

　　其实，即使许诺不说，尹洛曦也会这样做的。如果这件事情曝出来，娱记很有可能会闻风而动，作为当年那件事的后续。找不到孟文绮，目标自然就会落到许诺身上，而这些因娱乐八卦而进行的采访不会对寻找孟孟有任何帮助，并且会给已经处在极度焦虑之中的许诺带来更大的困扰。

　　“她退圈后，就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了，谁知道去哪儿享乐去了呢。”李祁喝了口咖啡，“你不是有两件事要找我吗？说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尹洛曦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拿到郢市一个高级汽车俱乐部的飙车活动时间和地点，以及常去的会员名单。”

　　李祁的眼中瞬时满是诧异：“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绝对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但我要做的那件事，三言两语还真的说不清。”尹洛曦苦笑，“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曾经在那里办过会员，你又有着媒体人的身份，比较容易得到这些资料，我也会严加保密，绝不会外泄的。总之，请帮我这个忙吧。”

　　“小曦，你忽然用上‘请’这个字，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李祁看着她，“我当然知道你要这些资料自有用处，也相信你不会外泄，放心，我会帮你的。”

　　李祁的话让尹洛曦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他的话语中，仿佛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小曦”这个称呼，她却清楚地注意到了。他是第一个叫她小曦的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曾经，这个称呼是他们之间感情的证明，但现在，已经成为普通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两人之间，忽然出现的这两个字，却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谢谢你。”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就在气氛开始显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尹洛曦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铃声是张玉华的《原谅》，自从和他分手后，这首歌就再没有换过。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这两件事就拜托你了。”她站起身来，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许诺的那个专访什么时候播出？”

　　“下周六晚八点。”

　　“好的，谢谢了。”说完，她提起包，逃一般地出了门。

　　那张照片依然躺在桌上，照片里，小女孩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美丽。在明媚的阳光下，她静静地抬头望着天空，圆圆的脸犹如苹果一般可爱，却没有一丝笑容。

　　

　　接下来的几天，尹洛曦都处在焦虑与等待中。

　　警察的调查依然在继续，电视台也已经播出了有关孟孟的寻人启事，但依然毫无线索。另一边，李祁那里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尹洛曦心里虽然着急，但毕竟是有求于人，不好去催促，只能继续等待。

　　手术被推迟了，是尹洛曦的意思。虽然许诺作为一个医生，认为不能因自己的事而影响病人，但尹洛曦知道他失去女儿的痛苦，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要求手术。见她如此坚决，许诺于是默从。别的医生代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又向医院请了几天假，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工作。

　　尹洛曦从没想过自己会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并且是以一种连她都没有想到的方式。时间一天天过去，徐伯给的时间虽然还有大半，但事情却还是毫无头绪，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心乱如麻。

　　这天午后，尹洛曦来到了云清小筑。欧远并不在，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旧书的气息扑面而来。

　　旧书的味道其实并不难闻，相反地，如果细细闻去，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大学的时候，尹洛曦就很喜欢去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的五楼放的全是些旧书，平时很少有人进去，但尹洛曦例外。她喜欢去那里，随手抽出一本旧书翻阅，看它们出版的年月，想想从那时诞生起至今它们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又遇到过怎样的主人。

　　尹洛曦极其惜书，如同有些爱花之人惜花一般。小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小书店，门口种一棵樱花树，开花的时候，仿佛整个天空都会为之灿烂。后来长大了，为了生活不断打拼，儿时的梦想被深藏心底，却不曾忘记，如今经营这家云清小筑，也算是偿了一个夙愿。

　　云清小筑里提供有茶，用骨瓷茶具盛好，端上来给需要饮用的客人。茶具是尹洛曦亲自去茶具市场买来的，绘有泼墨梅花，悠悠茶香中，仿佛真的绽开在水雾氤氲中一样。

　　这些天以来，由于忙于各种事情，尹洛曦一直没有来店里。今天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又进了新书，整齐地罗列在书架上。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手拿起一本，原本是随意地翻着，视线却顿时定住了。

　　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黎简诗选》，定价1.35元。淡绿的封面上印有云纹，纸张已经泛黄，靠近鼻尖轻轻嗅去，有时光的味道。

　　

　　柳梢缺月一痕明，

　　雨后星前欲四更。

　　天色苍苍风瑟瑟，

　　谁家有泪冻无声。

　　

　　这首名为《四更》的诗中，处处透着阴暗与压抑，字字句句如同一支墨色的笔，将一幅四更时分的景象描绘在她的眼前。四更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如果用现代的时间加以衡量，大约就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最黑暗的时刻，凌晨三点……

　　尹洛曦闭上眼，那一夜的景象再次从记忆中浮现上来。

　　当时，那辆车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车前的灯光是那样亮，耀得她睁不开双眼，仿佛一个魔咒，将她的身体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即使她能动，也是逃不开的。

　　脑子一片空白的同时，她的身体顿时失去了知觉，连痛都感觉不到。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接下来，她听到了自己的身体落地的声音。

　　那一刻，她仿佛灵魂出窍，另一个她从这个身体里游离出来，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冷眼旁观。看着那个被车撞了的自己的身体飞起，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落下。

　　不幸中的万幸，这道抛物线的落点并不是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而是路旁的草地上。

　　时值初春，小草刚刚发芽，前天夜里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湿润柔软。她的脸颊贴着毛茸茸的草叶，草木特有的清香沁入心底，混合着另一种甜味。

　　——血液的甜味。

　　她想爬起来，然而此时此刻，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用尽了力气，都无法使自己移动哪怕只是丝毫的距离。她的头侧着，右臂伸展在身侧，视线不远处，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就在离她的手指很近的地方，又似乎遥不可及。

　　那辆撞她的车停顿了片刻，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车开来。

　　她没有看清楚撞她的那辆车的样子，却看清楚了救她的这辆车——银色的雷克萨斯。野花后面，更远一些的地方，车灯灭了又明，她看到一个身影从车上走下来，脚步匆匆。光源的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高大，却又有一种令人难过的单薄。

　　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夜风中，她闻到了一股迷离的味道，仿佛是某种香气，又似乎是一种奇异的漂浮的感觉，好像是微醺浅醉。这种遥远而朦胧的味道却给她带来了异常的安心，她的脑海里莫名地想到一个词——醉生梦死。

　　如果那个人此刻是醉生的，那么她，算是梦死吗？这种感觉……是要死了的感觉吗？

　　她此刻的思维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她努力伸展手指，那朵野花就在她的指边。

　　她笑了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但就是笑了。视线中，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分明是极短暂的工夫，在她看来却仿佛过了千百年。

　　在他的脚步终于到达她身边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朵野花，就像他触碰到了她。

　　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抱起，那个怀抱是柔软的，有比血液还温暖的温度，如同一曲悠悠的歌，或者一朵柔柔的花，让她想沉入梦乡，再也不复醒来。

　　耳边有一个声音响起，是焦急的、担忧的，“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院，不要睡……”

　　朦朦胧胧中，那声音原本的音色已经辨认不清，唯有声声呼唤如同水波般蔓延，由耳至心，在心底扎了根。

　　 “洛曦姐。”

　　一声轻唤让尹洛曦骤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伏在桌边睡着了，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

　　“小远……”尹洛曦揉了揉略显酸麻的肩膀，“你做什么去了？”

　　“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去看望她了。”

　　“原来是这样。”尹洛曦说，“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呢，我这些天来原本也没有什么事，和你一起去看看她也好。”

　　“不用了洛曦姐，”欧远笑笑，“她住得离这里比较远。”

　　“比较远？不在郢市吗？”

　　“是啊，所以我才回来晚了一些。回学校可能已经赶不上关门时间了，所以就来到店里，一进来就发现你趴在桌上睡着了。”欧远看了一眼桌上的书，说，“《黎简诗选》。”

　　“怎么，你也知道他？”尹洛曦有点惊讶，黎简这位诗人在清代是极负盛名的，文采斐然，又很有性格，为人疏狂不羁，曾经把特意前来拜访他的大名鼎鼎的诗人袁枚拒之门外，因此得了一个称号——“简狂”。但是现在，知道他的人已经不多了，尹洛曦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黎简的诗，并对他心生敬仰的。

　　“是啊，”欧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记得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做古文阅读题，题目里的那首诗就是他的《小园》，我至今都记得那道题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得了零分，所以就记住这个作者了。”

　　听他说完，尹洛曦也笑了，高考前的那段岁月是她记忆中非常辛苦的一段时光，却也十分充实，现在想来，苦中有乐。与欧远恰好相反，那时的她最擅长语文，却常常为解不出数学题目而头疼呢。

　　“小远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们一起去吃吧。”

　　欧远点点头，两人正要出去，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颀长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更长，在黑暗的映衬下隐隐显得有些萧索。他站得很直，像一枝清瘦的竹子，让人莫名地有些心疼。

　　“许诺？”看到来人，尹洛曦略显惊讶，心中不知为什么充斥着莫名的喜悦，“你怎么来了？”

　　“你曾经说过你的店在这里，今天我恰巧有事路过，就来看看，见到你们在说话，我就没有打扰。”许诺淡淡地说着，往欧远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出去吃饭呢。”尹洛曦将欧远叫过来，介绍道，“这是在我店里做兼职的员工，附近的学生，名叫欧远。小远，这是许诺，我的……”说到这里，尹洛曦犹豫了片刻，之后笑笑说道，“我的朋友。”

　　许诺向欧远伸出手去，欧远有极短的一刹那的迟疑，然后和他握了握手。

　　尹洛曦说：“一起去吃饭吧，也好聊聊天。”

　　许诺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欧远说道：“洛曦姐，我忽然想到学校里还有点事，要立刻赶回去，就不去吃饭了，你们去吧。”

　　“你刚刚不是说学校快锁门了，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吗？”

　　“没事的，我打车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尹洛曦知道欧远的性格，看似平和，其实内心还是颇有些倔强的，决定了的事情就很难更改，所以也不再多做劝阻。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他，说：“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吧。”

　　欧远坚辞不受，就在这时，许诺说：“我的车就停在外面，你学校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了，真的不用，我打车回去就好。”欧远的态度很是坚决，不管怎样都不接受，这时恰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伸手拦下。

　　“洛曦姐，这是送给你的，生日快乐。”欧远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交到尹洛曦的手里，动作既轻又快，从眼神中却看得出很是郑重。尹洛曦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笑了笑，上车走了。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阑珊灯火中，许诺回头说：“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尹洛曦这才从刚刚的睖睁中回过神来，有些失神地说：“是啊……如果小远不说，我也都忘记了。”

　　许诺看着她，笑道：“你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我忙什么啊，大半年了，一直都是闲人一个，倒是你……”说到这里，尹洛曦担心地望着身边的人，“孟孟还没有找到吗？”

　　这一问如同微风，将许诺唇边本就淡然的笑意吹散，虽然不想提及，却不得不面对。

　　许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一个看似微小的动作，却给他高挑且单薄的身形增添了零星落寞，连他身边的灯光仿佛都暗淡了些许。

　　尹洛曦忽然后悔自己刚才那样的一问，但话已经说出口，又怎能再收回，于是只能安慰他说：“孟孟一定会没事的，倒是你这几天实在是太操劳了，别累坏了身子。”

　　许诺点了点头，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微不可察，却又仿佛让他身旁的灯光瞬间璀璨。

　　“想吃点什么？”

　　尹洛曦想了想，说：“附近有一个大排档，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去吃，味道不错，离这里也不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去那里吧。”

　　“哪里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呢，”许诺温和地笑笑，“走吧。”

　　夜风微凉，裹挟着淡淡的桂花芬芳拂面而来，心旷神怡。这天正是满月，一轮圆月挂在东方天际，在城市璀璨灯火的映衬下，月亮非但不显得暗淡，反而更显出一种任何人造光源都无法比拟的清丽。

　　天空并不是黑色，而是深邃得彻骨的蓝。月华映亮天空，可以看到空中懒懒地浮着几片云朵，如同散落在蓝丝绒上的棉花糖，仿佛闻得到微甜的气息，让人心都渐渐地变软了。

　　两人并肩走着，许诺比尹洛曦高出约一头，她的肩膀时而会碰触到他的上臂。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真的很淡，若隐若现，如果不是调皮的晚风和肩头偶尔的触碰，这几乎淡不可闻的清香或许就会如同某些埋藏于心底的情愫一样，悄然消逝在这美好的夜色中了。

　　第一次，尹洛曦觉得和一个人并肩而走，即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走着，都是一件这样令人愉悦的事。

　　愉悦之下，心底深处，仿佛还有着另外一种情愫。

　　它很淡，如同他身上的香味一样淡，但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以前和李祁在一起的时候，他什么事都让着她，就像她的大哥哥一样。和他在一起，虽少有争吵，也少有心跳，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这就是她的感情，她的归宿，没有轰轰烈烈，只是普普通通地在一起，成家，然后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有时候，也会怀疑，也会不安。

　　她知道平淡才能长久，然而长久并不一定代表着隽永。她回望和他曾经的那些时光，虽然曾在一起那么久了，然而回首想来，却连一个让她记忆深刻的镜头都没有。

　　交往了许久之后，李祁提出要去她家拜访她的父母，然而面对着这个看起来似乎水到渠成的要求，尹洛曦却犹豫了。

　　见家长，这在感情的发展之中是极为重要的一步。一旦将他带回家给父母过目，就代表她对他们的关系有了近乎于肯定的认可，而接下来再发展下去，或许就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了。

　　谈婚论嫁，对尹洛曦而言，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词。

　　当初在大学的时候，尹洛曦身边的同学中就有不少恋爱的，宿舍里也有。女生平时在外面打扮得光鲜靓丽，在宿舍里的时候一般大都十分随意，当看到舍友每天和男友煲电话粥的时候，尹洛曦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羡慕的。然而，羡慕归羡慕，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学生会里的干部、同学眼中的女强人，尹洛曦就是在众人这样的目光中一路走到了大学毕业，走入了工作岗位，然后，认识李祁。

　　其实现在想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接受李祁，这种平平庸庸、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男人从来都不是她的心头所好，做朋友可以，做恋人，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看起来像大哥哥一样、对她呵护备至的男人，竟会在她受了伤后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她而去……

　　“是前面吗？”

　　许诺的声音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尹洛曦抬头，看到前方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夜晚没有给这里带来半分沉寂，反而使得这里更加热闹了。这里是郢市有名的饮食一条街，白天的时候路两旁是饭店，晚上就会有大排档和烧烤摊，各种美食琳琅满目，也是来郢市旅游的人必来的一个地方。

　　说起来，尹洛曦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大四毕业的时候。想到这里，尹洛曦不由得有些伤感。

　　“怎么了？”许诺问。

　　“想到大学时候的事情了，”她说，“大四毕业的时候，同学们来吃散伙饭，平时滴酒不沾的人也喝了酒，大家吃着饭，聊着天，说着说着就哭了。”

　　“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相聚，就注定会有分别。”

　　“是啊，这次一别，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有些外地的同学回了家乡，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那也未必，有缘的话，终究还会遇见的。”许诺说，“你相信缘分吗？”

　　尹洛曦颔首：“信。”

　　“我曾经也信，但是现在……”

　　“现在不信了吗？”

　　许诺摇摇头：“倒也不是不信了，只是觉得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缘分缘分，既要有缘，又要有分，如果缺少了其中一个，都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尹洛曦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一刻，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淡淡的哀伤和遗憾。

　　“别人说，‘缘’是天定的，遇见了，就是有缘。”她说，“而‘分’，则是需要自己去追寻的。就像命运一样，‘命’是先天注定的，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却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后天的‘运’。”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这样。”许诺思索了片刻，轻轻一笑，“那么，洛曦一定是相信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了。”

　　“是啊，没有谁能把谁的幸福夺走，如果一个曾经幸福的人现在不幸福了，那么，很可能是他的心变了。”尹洛曦说，“在大学里的时候，我曾经参加过学校的社会实践，去贫困山区的小学支教。那里的条件真是我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恶劣，那些孩子没有鞋，初冬了还是赤脚在地上走，小脚冻得通红，有的都开裂了，但是他们还是很开心。上课的时候，我问他们觉得幸福吗，孩子们大声回答，说很幸福，我当时眼睛都湿了。”

　　说到这里，尹洛曦很是感慨：“在我刚出车祸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天都塌了，好像一切都是灰暗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幸福与否其实跟外在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人是否幸福，看的不是外在环境怎么样，而是看心。心里觉得幸福了，那就是幸福。”

　　“心里觉得幸福了，那就是幸福。”许诺说，“那如果心里觉得不幸福呢？”

　　“那就努力让心里觉得幸福起来吧。”

　　许诺笑了：“我们两人说话怎么跟绕口令似的。”

　　尹洛曦也笑。

　　许诺又说：“想吃什么呢？我请客。”

　　尹洛曦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家烧烤店：“就这家吧，这家的红啤很好喝，用果汁和啤酒勾兑的，度数很低，应该不会影响你开车的。”

　　“谢谢你替我着想，”许诺一笑，“那我们就走吧。”

　　就在两人快走到烧烤店门口的时候，许诺的手机响了。

　　“稍等，我接个电话。”许诺的语气十分温和，冲尹洛曦解释了一句，然后按下了通话键，“喂。”

　　尹洛曦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也不好在旁边，于是主动离远了两步，望起了四周。

　　“什么？！”许诺的声音骤然增大，音调也提高了不少。尹洛曦吃了一惊，转过身去，看到他脸上的平静已经完全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愤怒。

　　尹洛曦担心地看着许诺，然而接下来，许诺却不再说话，只是面色沉沉地听着电话。

　　她不知道打来电话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但从许诺的表现来看，电话里传来的消息一定对他非常重要，很可能是关于孟孟的。

　　许久之后，许诺放下电话，长长地吐了口气。

　　“Venci打来的，”不待尹洛曦问，许诺就主动开口，“她已经带着孟孟去美国了。”

　　“啊？”尹洛曦也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许诺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还是舍不下孩子吧，毕竟是亲生女儿。不过也好，终于知道了孟孟的下落，她没事，我心里的这块石头也终于能放下了。”

　　虽然他说起来看似很轻松，但尹洛曦看得出那隐藏在如释重负的语调下深深的失望和担忧。

　　“别担心了，”她轻轻地拽住他的袖子，“她是孩子的母亲，一定会照顾好孩子的。”

　　许诺没有说话，尹洛曦忽然有点后悔刚才说出的这句话。Venci的确是孩子的母亲，但许诺也是孩子的父亲啊，他照顾了孟孟三年，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

　　“Venci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把孩子带出去，短时间内想找回孟孟，是不太可能的了。”

　　“那……”尹洛曦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接下来怎么办？”

　　许诺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接下来，吃饭吧。”

　　尹洛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都没吃什么东西，可真是饿了，最近几天都在忙着找孟孟，哪有心思好好吃饭。”许诺看了看前面，轻轻一笑，“走吧。”

　　说着，向前走去。

　　尹洛曦睖睁了片刻，直到看到那个颀长的身影走到前方去了，这才回过神来，紧迈几步，跟上前去。

　　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一派人间繁华。干净修长的男子缓缓踱着步，身上浅蓝色的衬衣同秋季如洗的碧空一般澄澈宁静，纤尘不染，仿佛身陷于那繁华之中，又好似出离于这尘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