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长安》 第六章 免费试读
沐云抬起头，眩目的阳光下，他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城墙上长安骑士团的众骑士们。他们身上庄严华丽的红白色斗篷在轻柔的午风中徐徐拂动，那是一种他无法企及的光辉与荣耀。
他听不到李靖与众骑士之间的交谈。他只知道，骑士的光辉与荣耀，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真不甘心啊……沐云心想。
就在几分钟之前，他都以为自己会赢呢。赢得骑士大赛的冠军，赎回战甲西风，成为一个真正的骑士。
这个美梦曾经离他那么近，近到他以为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实现了。但是他却输了，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赎回战甲西风了，也没机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机甲了，甚至连再参加一次骑士大赛的机会也没了。
一个连机甲都没有的人，根本连骑士都算不上，又怎么参加骑士大赛呢？
成为一个真正的骑士……始终只是梦想而已啊。
沐云仰起头，眺望着站在城墙上的那些骑士们，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耀眼的阳光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片朦胧的影子。
沐云用手背狠狠地擦了几下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他告诉自己。
可是，真的很不甘心……
沐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铜雀台的。战甲西风的核心引擎已毁，瞬间熄火造成系统崩溃，绝大部分的功能都已经失效。现在，机甲依靠着两台辅助引擎的动力，通过神经元系统的传感器捕捉着沐云的步伐，一步一步笨重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无比艰辛，战甲西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一台已经破损成这样的机甲，能不能赎回去，恐怕西北苍狼的狼主，也不会很在意吧……
但这却是他一生中能够驾驶机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既然如此，就让战甲西风再陪他多走几步吧！
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繁华的长安街景，透过晃动着的外部监视器，映入沐云的眼中。
在遥远的东北方向，大明宫的巍峨楼宇在阳光下散发出青色的光辉，那里是长安城的心脏，也是整座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这座按照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长安进行复建的城市，严格遵照历史上长安的格局，将权力与财富的中心，放在了城市东北角大明宫中。那里的繁华，是长安寻常街道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真正达到了穷奢极欲的地步。因此常有人说，没有进过大明宫，就等于没有去过长安城。
沐云还没有来得及进大明宫看看就要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长安，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只是沿着笔直的朱雀大道，机械地向前走。这条长安城最重要的主干道，曾经在他刚刚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以它那极度的宽阔大气，给他带来了深深的震撼。那时，他还以为这是一片广场呢，谁知只是一条街而已。在他的家乡，荒凉的西漠，哪来那么宽广的街呢？就连广场，恐怕还不及这朱雀大街的一半宽呢。
是啊，荒凉的西漠，美丽的白马城，那里才是他的家乡。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白马城，莫非是西北大漠里的那个白马城？”
“除了西北大漠里的白马城，这大陆上还有第二个白马城吗？”
“白马城的城主，是不是姓沐？”
“没错。白马城的城主姓沐，白马城的少城主也姓沐。”
“沐云也姓沐。”
“这个大陆上沐氏的后裔，本来就不太多。”
“只可惜那一战，白马城的城主和少城主一起战败身亡。”
“城破人亡。沐氏的血脉，应该已经在那一战当中断绝了。”
“所以，白马城沐云究竟是什么人？”
“灭了白马城的，不正是西北苍狼的狼主？”
“白马城沐云，却是替西北苍狼出战，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沐云遥望着大明宫的时候，大明宫里，也有一位少女临窗而坐，远远地看着沐云。
说是看，或许并不确切，因为少女的双目紧闭，眼睫低垂，从那纤长的眼线来看，应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可惜竟似不能视物。
但少女目送的方向，却正是沐云离去之处。
少女模样娇小，看起来比沐云年幼几岁，一头墨色长发掩住了她的大半身形，花样繁复的刺绣裙袍在她的身下铺开。少女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管里，对着窗外用曼妙的声音自问自答。那秀美可爱的样子，就好像女儿节里的娃娃，惹人怜爱，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但是她身后的那群人，却只敢远远地跪着，连头也不敢抬。
为首的那人，正是身为军机阁第六人的文犀先生。
从铜雀台竞技场到大明宫的路程不算近，文犀先生虽是坐车，这一路也赶得风风火火，那重重叠叠的官袍底下早就汗湿了一片。他的怀里倒是一如既往地揣着扇子，只是在那位少女面前，他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合起扇子，任凭额头上的汗往下流。
因为那位临窗而坐的少女，正是整座长安城里最尊贵的那个人。
传说中，大明宫里的那位女大人。
长安城的骑士大赛是为了庆祝她的生辰而办的，她却没有去观战。但她早已知道这场对决的结果，早在文犀先生赶来之前。
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她有自己看世界的方式。
就好像她此前一直坐在窗前，远远地看着战甲西风。她看得很认真，就仿佛她能够透过战甲西风，看到战甲内的沐云一样。
现在，她也在认真地看着文犀先生。
文犀先生不知道她能看到什么，但他知道，在这位女大人的面前，最好不要说谎。因为这位女大人，不仅是整座长安城里最尊贵的那个人，也是大军机的学生。
军机阁的主人，长安城智慧第一人，人称大军机。
文犀先生身为军机阁的第六人，自然很清楚大军机的威能，也很清楚大军机教出来的学生会有什么样的眼光，对时局会做出怎样的判断。
因此他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这一战的结果：“李靖赢了，我们输了。”
“沐云只是一颗棋子，西北苍狼故布迷局，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沐云身上，让我们误以为狼主要借沐云之手摘取骑士大赛的桂冠，逼我们不得不请李靖出战。
“而西北苍狼真正的目的，却正是让李靖出战，因为他知道李靖必胜！
“从头至尾，狼主很清楚沐云的实力，他也清楚沐云不是李靖的对手，更从未指望沐云摘取骑士大赛的桂冠，沐云这一颗棋子的唯一用途，就是在于逼李靖出战！
“而逼李靖出战的目的，就是要他赢，因为他赢了，就会激化长安骑士团的内部矛盾，让李靖不得不离开长安骑士团，甚至不得不离开长安。
“将李靖逼离长安，才是西北苍狼的真正目的。”
文犀先生说着，再次深深跪拜下去，“大军机云游在外，将军机阁交由文犀主持，文犀未能事先察觉西北苍狼的盘算，让狼主得手，输了这一局。文犀在此，甘领责罚。”
临窗而坐的少女身形未动，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犀先生背上冒出了冷汗，他从面见这位女大人开始就跪到了现在，本以为说完这番话就可以起身了，谁知道女大人居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说到底这也就是走个形式，做臣子的认个错，做主子的表示一下宽宏大量，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这么一直让人跪下去，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无奈之下，文犀先生也只能继续跪着，强忍着膝盖上的酸麻，用他一贯华丽的腔调说道：“文犀认为，将李靖逼出长安只是狼主的第一步棋。他既然处心积虑要将李靖逼走，后续必然还有动作。因此当务之急，是要查明西北苍狼接下来的动向——”
“查明西北苍狼接下来的动向吗？那倒不必。”临窗而坐的少女终于开口，却是打断了文犀先生的话，轻声笑道，“大军机神机妙算，早在他外出云游之前，就已经布好了局。西北苍狼接下来的动向，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文犀先生心中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莫非大军机早就料到了这一战的结果？”
“正是。”少女抬手，以袖掩面轻笑着。她的举止曼妙典雅，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怯，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但口中吐露的话语，却肃杀犹如冬雪，“若不是李靖早已被大军机当作弃子，他又怎会同意你安排他出战？”
“原来如此……”面对掩面轻笑的少女，想到李靖或许早在同意出战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弃子，却仍为长安赢了这场决斗，文犀先生就算看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心中也不免感到一阵悲凉，“但……李靖身为第一骑士，曾为长安立下无数战功，如今恶狼就盘踞在长安城外，长安骑士团却再无第一骑士坐镇……”
“那又如何？”少女曼声说道，“长安骑士团失去了第一骑士固然可惜，但一支人心涣散的骑士团，对长安来说又有什么用？”
文犀先生低头不语，心想长安骑士团内部对李靖不满早已不是秘密，既然大明宫的态度是这样的，那么李靖被驱逐出长安骑士团也是早晚的事。狼主的这一步棋，只不过是给长安骑士团提供了一个驱逐李靖的契机罢了。
而大军机以李靖为弃子，下出的这一步棋……
首先是令狼主自以为抢得先手，成功逼迫长安城自断利剑，再以此引出狼主的后续动作……
这，竟是要以整座长安城为诱，请狼主入局。
而此局，却是以整个盘古大陆为棋盘。
文犀先生在心中推算，隐约明白了大军机的布局意图。
此时此刻，文犀先生对于驱逐李靖之事已经不再介怀，他只是钦佩大军机以整座长安城为诱饵的胆色，对于眼前这位年纪尚幼的女大人，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敬意。
小小年纪，仅凭大军机留下来的布局，便敢独自坐镇大明宫，与长安城外的恶狼周旋，倒不愧是大军机教出来的学生。
文犀先生正这样想着，却听那位女大人开口说道：“大军机的布局固然周全，但有一颗棋子，却不在他的推演之中。”
白马城，沐云。
虽然败给了李靖，但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乡下少年，终究还是让长安城里身份最显赫的那个人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身着华服的少女问道。像瓷器一般光洁美丽的脸庞不似刚才那般冷漠，而是流露出了几分好奇。
那是一个少女对一个少年的好奇，就像所有她这般年纪的少女，对一个有点神秘，有点本事，又有点帅气的少年的好奇。
文犀先生笑了起来，他答道：“白马城沐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确切地说，白马城沐云，其实是白马城的叛徒。”
“叛徒？”女大人不解地问道。
“是的。”文犀先生说道，“军机阁已经查明，沐云虽然姓沐，却不是贵族出身，更与白马城沐氏没有血缘关系。此人原本只是西北荒漠里的一个无名孤儿，只因凑巧结识了白马城少主沐川，才被赐姓为沐。
“据说白马城少主待沐云不薄，不仅赐姓于他，还将他提拔为自己的随身侍从，亲自传授机甲技艺，把沐云当成兄弟。
“但白马城少主却没有想到，沐云竟会恩将仇报，在西北苍狼大军攻打白马城之际背叛白马城，投靠了狼主，导致白马城主父子战死，白马城沦陷于西北苍狼的铁蹄之下。
“沐云此次出战所用的战甲西风，原本是白马城少主的座驾，白马城少主战死后，这台机甲便落入了狼主手中。沐云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替西北苍狼出战，就是因为狼主与他约定，若是他能得到长安骑士大赛的桂冠，战甲西风便归他所有。”
文犀先生说着，想到那个沉默又固执的乡下少年，在拿到军机阁传来的情报之前，他对这位白马城的少年颇有几分赏识；却没有想到，这个看似老实的少年，竟会是个叛徒。
恩将仇报，卖主求荣，光这两条恶名就足以令这个少年无法在西北大陆上立足了，一旦恶名传遍整个大陆，盘古大陆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没有一个骑士团会收留一个叛变的骑士，更何况沐云连骑士都不是。
可他却自称白马城沐云，一点也不避讳地告诉所有人，他来自白马城，是为了白马城少主的遗物而与狼主立约出战。
文犀先生在不知道沐云是白马城的叛徒之前，他看不懂这颗棋子，在知道了沐云是白马城的叛徒之后，他越发看不懂这颗棋子了。
因此他只能说，白马城沐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那位女大人听完之后，也点头说道，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恢复到此前运筹帷幄时的冷漠，“无论沐云是为什么背叛白马城，他并没有加入西北苍狼。”
沐云没有加入西北苍狼，意味着就算是狼主，也无法掌握这颗棋子。
“既然沐云不在狼主的掌控之中，便意味着这颗棋子，也不在大军机的推演之中。”那位女大人用曼妙的声音继续说道。
大军机的布局推演，是以整个大陆为棋盘，引导狼主走出他所希望狼主走出的局面。而沐云这颗棋子，却未必会按照狼主的意志行走在棋盘上。
这颗棋子渺小却重要，它的存在，可能会导致整个棋局崩盘。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宫里的这位女大人，会对这位乡下少年格外留意。
那并不是一个少女对一个少年的留意，无论这个少年是否英勇善战，是否英俊可爱，又或者是一个卑鄙的叛徒，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当她把目光投向沐云的时候，她所注视的，是一个堪称完美的精密算式。在这个精密的算式之外，有一个未被计算进去的数据，就像一个丑陋刺目的污点。
因此，在文犀先生开口之前，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棋子必须掌握在下棋的人手里。如果一颗棋子有了自由意志，那么它就不应该再留在棋盘上。”
文犀先生听到那位女大人用她那一贯曼妙的声音说道。
这个结论原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就算那位女大人不说，他也会这么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那个犹如瓷娃娃一样美丽素净的少女轻启朱唇，波澜不惊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却觉得很冷，甚至比他听到李靖被当作弃子时还要冷。
他心想，大军机，未免把他的这位女学生教得太好了一点。
只是当文犀先生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和那位女大人一样波澜不惊：“要让沐云这颗棋子从棋盘上消失，倒未必需要我们来动手。”文犀先生说道，“据说白马城残部仍在追杀沐云，军机阁得报，有两台雷霆机甲秘密潜入长安城，目标正是沐云。”
文犀先生说着，笑了一声。
“就算这两台雷霆机甲拿不下沐云，我想狼主也未必会愿意让不受自己控制的棋子留在台面上。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为了一颗小小的棋子，弄脏自己的手？”
文犀先生说完，便注视着那位女大人的表情，只见她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他目送那位女大人的曼妙身姿在诸位女官的簇拥下，消失在重叠的帘幔后。看着她仍显得娇小稚嫩的背影，他忽然很想告诉她，少女就应该有少女的样子，那些冷酷无情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些成年人去做便好了。
可他知道，那位女大人并不是一般的少女。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守住这座大明宫，守住这座长安城，守住这片大陆。
因为她姓姬文，这片大陆上最古老也是最尊贵的姓氏，拥有与长安城同样长久的历史。
少女的名字，叫作姬文安歌。岁月安好，歌舞升平的安歌。
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人们提起她的时候，都只是说“大明宫里的那位女大人”。但文犀先生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名字。
他揉着膝盖，摇着扇子走出了大明宫。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自己不去偷看少女白瓷一样的脸颊，不偷偷把少女的名字记在心上，或许总有一天，他也能坐上大军机的位置。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像现在这样，当着军机阁的第六人，似乎也不错。
他坐上马车，随手折了一支花，还在半路上买了一壶酒，准备去找李靖，在这位昔日的第一骑士被逐出长安城之前，再与他喝一次酒，吹一次牛，睡一回姑娘。
因为从今以后，整个长安城里，恐怕就找不到一个像李靖这样的人，来和他一起喝酒吹牛睡姑娘了。
毕竟大陆上的骑士很多，但第一骑士却只有一个。
就像长安城里姓李的人很多，但李公馆却只有一座。
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只有李靖住的公馆，才叫作李公馆。
但李靖并不在李公馆，就连李公馆的下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文犀先生知道，李靖在决斗之后，喜欢泡个澡，在院子里睡个午觉。因此李公馆的下人，也早就烧好了洗澡水，在院子里准备好了床榻。
但现在洗澡水还是清清白白地冒着热气，床榻也整整齐齐的，不似有人睡过的样子。
李靖在赢了铜雀台的决斗之后，不知又匆匆赶去了哪里。
文犀先生正疑惑着，这时候，一个穿着军机阁制服的年轻官员走到文犀先生的跟前，打开一个军机阁专用的册子，调出一些加密过的影像。
文犀先生看到那些影像里，除了他跟女大人提到过的那两台白马城残部的雷霆机甲之外，还有六架西北苍狼的人马铁骑，以及两台隶属于长安骑士团的重型机甲，从三个方向，汇聚向长安城中的某一点。
文犀先生知道，早在铜雀台的决斗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起，大军机布下的棋局便已经悄然启动了。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发现天气晴好，硕大的日头仍然悬在长安城的上空。但有一片变幻的风云，也在从长安城外，缓缓而来。
文犀先生从不相信命运，但在那一刻，他却隐约地感知到，整个长安城的命运——不，整个盘古大陆的命运，就在那一刻，就像战车的轮轴一般，开始转动起来了。
他低下头去，目光落在那些影像里的一个小点上。那个热感应成形的红点，代表着一台战损严重的四十吨级特种机甲，此刻它正在缓缓地移动着，恰好落在了来自三个方向的机甲汇聚而来的那个点上。
那是战甲西风。
白马城，沐云。
或许这个少年，真的是一个能够改变整个大陆命运的变数。文犀先生心想。
然后，他不顾军机阁那位年轻官员的讶异目光，脱掉靴子，躺在原本为李靖准备的那张床榻上，喝掉了原本准备和李靖一起喝掉的那壶酒。
因为他知道，李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