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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掖李学辉小说完结版免费阅读 行走沙漠二十年最新章节无弹窗

时间:2019-03-25 16:59:40编辑:梦曼

《行走沙漠二十年》主人公叫张掖李学辉,是杨献平最新创作,目前正在微阅云连载。巴丹吉林沙漠,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面积4.7万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三大沙漠,世界第四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面积的39%,相对高度200米~500米,是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沙丘所在地。

《行走沙漠二十年》 第一辑 丝绸之路:迷人的偏远与荒凉 免费试读

梦辽阔

“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返回时都将始终与众不同。”(F.于格)一个人沿着伟大瑰丽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穿越黄沙、积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国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丝绸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来,他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横穿丝绸之路了,几年后,他无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灵魂是被越来越脆弱的身体所限制的,他的雄心需要肉体的支撑……

1992年初冬,我从靠近黄河的太行山南麓出发,越长安、穿秦岭、过陇西、走金城,沿着他当年的道路,行走在丝绸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带。他当年行走的丝绸之路已不是旧时模样,沿途不见了驼铃叮当、鞭梢响亮的商旅,骑马扬尘的军队和满面疲惫的过客,就连那些满面愁苦的逐臣和横笔赋诗的诗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巍峨的祁连雪山是西北大地唯一历经王朝、打败时间的庞大土著。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不确定的,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黄色的瘦弱的笔管,一边奔流黄河,一边身披大漠。在酒泉(肃州)、武威(凉州)、张掖(甘州),我见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楼,几乎一模一样,四个门洞所指的方向整齐一致。

张掖的大佛寺有早期的《西游记》壁画,武威的文庙和雷台,马踏飞燕的奇巧和壮美,刻满陌生文字的西夏石碑。酒泉的公园里,有长须横卧的李白,霍去病倾酒与将士共饮的酒泉。阻断春风和飞雁的嘉峪关城垛上,风吹千里,出关和入关,脚步错落之间,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称“流沙”(涵盖阿拉善高原和甘肃酒泉、张掖以北的大片区域)。周穆公朝见西王母的经由地,还有“没入流沙”的老子。古老的弱水河从《山海经》中流泻而出,蒙恬修筑的烽燧至今屹立,汉代的肩水金关、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苏泊淖尔(居延海)……写诗的王维、杜甫、胡曾、岑参、高适、王昌龄,朝圣的晋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喇嘛,以及后来的左宗棠、林则徐、张大千、高尔泰、彭加木。所有与丝路有关联的人和物,甚至无名者,路过和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们,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汹涌的流沙在暗中运作,狂暴的沙尘只是它的一种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时常觉得了一种地域的大、时间的深和历史的丰厚底蕴。在已经淹没的黑城,被成吉思汗军队连根拔掉的民族城堡,无数的遗物被来自欧洲的人发掘和掠走。斯坦因、科兹洛夫……还有到过这里并写下游记的马可·波罗。现在只有16000人的额济纳(最后的沿用匈奴语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个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风沙的狂浪肆虐……

身处巴丹吉林的一个人,流沙吹走的都是青春,时间杀戮的都是生命。

很多的夜晚,站在空阔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洞房,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相爱的人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那一定是天堂般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一个人走出沙漠的营地,背着简单的行包,在额济纳旗首府达来呼布镇的外围,穿过一大片年已千百岁的胡杨林,翠绿的叶子在风中响着人间的音乐。不动声色的羊只和骆驼神仙一样,越过堆积的黄沙,总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还有一些倒毙了的胡杨树,黑色的枝干让我看到了骨殖与时光相对抗的顽强姿态。

这些年,我读了有关丝绸之路的书籍,它们是《史记·匈奴列传》、《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丝绸之路》、《中国的唐古特——***边区和中央蒙古》、《马可·波罗游记》、《戈壁沙漠之谜》、《蒙古秘史》、《美丽的额济纳》;订阅了《丝绸之路》、《中国人文地理》杂志;观看了央视两次拍摄的《丝绸之路》、《新丝绸之路》和凤凰卫视拍摄的《穿越风沙线》、《西夏》等纪录片。几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处遗迹……每一处都是残败、坍塌的,时间的遗物,人为的痕迹在日复一日的风中沦丧。

我常常想:记录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丝绸之路旅行过的人,如何将博大绵长、神奇凶险的丝绸之路凝结成流传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晋高僧、王道士、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的敦煌;乃至马踏飞燕的凉州、消失尔后复现的楼兰和高昌古城——大悲哀和大宁静……从他们身上,我觉得了时间(消失)的不可靠。人的独立创造完全可以替代肉体存在,久而久之……传说、绘声绘色的故事,甚至神话才是不灭的。

在《山海经》的弱水河沿岸,关于沙漠红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们时常幻化成精,与人恋爱婚配,产下的孩子和人一般无二……就连泥沙中的野草也有传说。他们说,弱水河畔有一种状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体上的某个部分混合后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诗人们是伟大的,想象构成了他们流传的精神影像。王维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杜牧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还有很多古代的诗人,包括现代的诗人海子、阳飏、孙江和我,都为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微缩绿洲——额济纳写下过诗歌。还有一位名叫梁东元的作家,写了厚厚的一本《额济纳笔记》。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看到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遗迹和自然存在之后,晚上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红色的马驹,在四处无着的空旷之地行走,马儿咴咴嘶鸣,残缺的城墙上站满了荷枪持盾、盔甲明亮的将军和士兵……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挂满了宰杀的大块的马匹、骆驼、犍牛头骨和红肉,腰挎长刀的人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就连灯红暧昧的青楼,也充满铁腥的味道。

总是梦见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着一根云层中伸出的绵软修长手指……还有一次,我竟然梦见自己一会儿是“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的周穆公,一会儿又是丝绸之路的先驱者亚历山大大帝,一会儿又变成率领二十万民众悲壮东归的土尔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锡。最离奇的是,好多次梦见自己披满丝绸,一个人幽灵一样穿越漫长的道路,遇到孤独的过客、快马奔驰的朝廷使者、异国的藩王、迷路的罗马军队、成吉思汗遗留在黑海岸边的部落子民。

大地博大无疆,一个人的行程,总是充满着心灵和肉体的离奇、新鲜遭际,还有辽阔、丰沛、***的幻想。

我能够感觉到的光亮

午夜,只有路灯在打扫街道,声音遁迹,风在卷动。一个人如约走来,迎面是尘土和纸屑。他相信他会于此时遇到一些人,在某一时刻,平地而起,或者迎面而来。其中有车马、横笛、长剑、罗衣、长袍,还有一双明亮眼睛专为他而来,那光亮是柔和的,且充满力度。不仅为他披上华美衣裳,还会以清水的方式,帮他清洗肉身。尔后,这一切都归于消失。而这个人,可能是多年之前自我丢失了的我,或者与我从神到心都仿佛。

时间一定会是在人类21世纪第二个十年某一个夏日。地点,除了古丝绸之路上的武威,其他地方绝无可能。

除此之外,我还一直觉得,张掖西郊的黑水国遗址之下,一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早年做刀客,横行西北的人,为躲避追杀,最终遁入古城墙下。许多年后,一个牧羊人无意发现,他依旧保持了刀客的姿势:怀刀斜立,眼神炯炯,衣袂完好。发现的人惊恐莫名,后发现他长时间不动,近前手触,刀客肉身与衣袂簌簌而落,已成齑粉。

大致是2010年,我为此写过一段文字:《脆光阴》。奇怪的是,当我敲完最后一行字,电脑硬盘崩溃,所有数据魂飞魄散。我曾努力恢复,无果。后再写,连续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诸如此类的幻想,多年来一直萦绕不去。在巴丹吉林沙漠多年,在河西走廊一带狼一样逡巡,每到一处,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幻想如影随形。有些顽固异常,有些在时间中自行消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们总是在我行走过的大地上与我迎面相撞,像一个面孔生硬的朋友,不期然邂逅的美妙女子,只要与我有所接触,便会在各自形体和内心之间镌刻,再凌厉的攻势都无法切割。

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人与自然,与时间的缘分。大地是每一个人的出生地与归宿,大地每一处也都与人有着深切的生命和灵魂的关系。

巴丹吉林沙漠古称流沙(《尚书·禹贡》),是阿拉善高原的组成部分,双峰驼、发菜和沙尘暴的故乡,游牧民族进出高地的要冲与唐后期丝绸之路回鹘道的必经之地。

从1992年开始,我就在无尽的黄沙,以及黄沙与风暴之中工作与生活。长长的黄沙就在眼前,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焦黄或者惨白着汹涌于无疆之地。风暴像是沉默的嘶喊,我和同在一起的人最先被裹挟和震撼。但不论声音多大,沙尘飞行的再凶猛与遥远,其最终落处仍旧是大地,尽管有些逃逸到了海洋,但仍旧是大地的皮肤。

在这一氛围中,我时常把自己说成是一粒沙子。人处身于阔大之地,才显得出自己的小,天地的大,方才使人觉得自卑。所处的无垠,沧桑与微末之感才会如潮席卷,因而更相信人自身的脆弱以及肉体存在与鲜活的美好。

有几年时间,我去上海读书,但很快发现,还是沙漠适合我。上海,那么无际的城市,人为的所在,它的奢华叫我无数次瞠目结舌,满心欢呼。可我就是不想在那里继续待下去。原因很简单,大地虽然广阔,但一个人终究有适合他的地方。

毕业回到西北后,除了常去的酒泉,我连续去了河西走廊几个著名的地方。

其一是肃南,那是祁连深处,裕固族人的牧场,狭长而且险峻。深山之上有雪峰直插天堂,流水之下有黄金沉浸于彻骨冰凉的流水。那一夜,我们夜宿老虎沟,与铁穆尔、达隆东智等人,在帐篷里喝酒唱歌。我多次说铁穆尔的长发与歌声仿佛腾格尔。也说他常年漫游于蒙古高原与亚欧大陆,追寻民族历史,并以文字形式,记录行程,探究裕固民族的扑朔迷离的渊源。他的这些作为,让我觉得他就是裕固族人的“太史公”。

在肃南山中,青草掩过膝盖,蝴蝶绕着鼻子飞行,青松之中,隐约有旱獭奔跑与黑熊的吼声。铁穆尔时常给我说他考证的收获,还说到他们的民族史诗《萨尔阿玛珂》。诸如萨满、女王、黄头回纥等等名词,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后来,我也从他文章当中,知道了八个家、皇城草原、冬窝子(乌拉金)、末代大头目等等地名和消失了的称谓。

2002年,我儿子出生后,我自作主张地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巴特尔,电话咨询铁穆尔,他说是英雄的意思,这个名字在草原上很多。

至此我才发现,我是有游牧民族情结的,更觉得血缘上亦有接近。

黄河以南,在十世纪之前,一直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汇点,也是民族之间征战的火力地带。我的故乡便在南太行山之间,据说先祖于300多年前由山西吕梁地区而入河北。再者,在河西走廊这个混血气息与文化持久浓重的地域生存如此多年,肯定也会不自觉地深受浸染。性情乃至行为方式都可能有所改变。

因为,地域及其土著人群的力量是强大的。就像与肃南近在咫尺的张掖,汉武帝开辟的河西四郡之一,在黑水国遗址。我一直觉得,那漫漫的黄沙与呼啸来去的长风中,肯定有着丰厚的历史沉淀与文化积存。

浩大的河套之上,月氏人曾经的驻牧地,那些蓝颜黄发的人在历史黎明时期,于张掖有过一段强大而优裕的生活。自匈奴人攻袭月氏之后,由河西走廊开始,剧烈的民族迁徙活动由此而持续和广泛,甚至到唐宋,源自中国蒙古高原和新疆区域的民族融合与迁徙图景仍旧被不断刷新,并且深刻地影响到了中亚、西亚的文明及民族格局。

黄河、皋兰山的兰州

它的黄河、皋兰山和白塔寺,我记得它的好,也记得它的灰暗、逼仄并保留某些意见。兰州的黄河我第一次是和马萧萧、石寿伦一起见到的。三个人在河边喝三炮台,背诵有关黄河的古诗,说些东西南北的话。

再一次,是和一个同出差的同事,站在铁桥上,看好事者在浑浊的河水中漂流。羊皮筏子不见了,只有穿着黄色救生衣的人在小船上冒充偷渡客。后来,和潘丽君、屈一平坐在停靠的轮渡上喝茶。轮渡似乎就是一个摆设,它被水晃动,我们也跟着兴奋。看逝水滔滔,对岸破山,河流横刀割开的兰州,像是两片染布,再加上天空终年阴郁如病,灰尘对兰州而言,是另一种境界的沐浴。

还有一次,是和辛晓玲一起去吃王新军的饭。我和辛晓玲坐在一起,还给她夹菜,不知有人误会没有。辛晓玲后来去了西安,至今才联系上。她还是自称老辛,说话也“养生”和“恬淡”了好多,还介绍她在成都的朋友,一位名叫陈持的博士给我。

在兰州,除了王新军,我似乎还吃过很多友人的饭,还喝人家的酒。最好玩的是和两位诗人在皋兰山撞钟,抬着木杠,咬着牙齿,恨不得把水瓮一般的铜钟撞裂,嘿嘿呦呦半天,钟声还只是贴绕着钟本身转了一大圈,又嗡嗡回到原位。

而兰州于我最难忘的,是1999年春节后,我回上海的学校,未婚妻送我。我乘夜班车到兰州,她在车站把我心哭得巨疼,连窗玻璃都泪眼蒙眬,冰花四散。因为冷,脚放在暖气上,第二天早上一看,鞋底便拧成了麻花。到兰州下车,去东方红广场匆忙买了一双鞋子,还有一件中山装。那件中山装,从上海回老家后就给了父亲。直到2008年,父亲生病,我给他照相时,母亲找出来,他又穿在了身上。相片至今还留在我的电脑硬盘里。

此外,对兰州,我去的很多,但留存的记忆极其零碎。我的热爱和喜欢的理由似乎只因为在那里的师友,陈洪根、刘立波和何来,我常常念叨他们,因为,在人生路上,以及诗歌写作上,他们对我的扶持和帮助令我深感荣幸,没齿不忘。

我时常想到,一个人的一生,无论高贵与微贱,必定会邂逅一些真心于他的人,也会得到他人无回报的扶助。后来那些朋友先前就认识了,常在各地见到。

还有几次,去到兰州,我只是一个人走走,住下来,洗洗澡,睡一觉,然后转车去往他地。一个人也不惊扰友人,虽然落寞,但心安理得。因为,一个人再多朋友,时间会让朋友们慢慢地自行离散。就像我与兰州,户口在安宁区,但我从没有想到在那里定居。兰州于我,我觉得只是一种经历,而不可以有所托付。

酒泉:在等待中相遇

站在酒泉西边的大街上,阳光热烈,在尘土和新修的瓷砖上,脚底发烫,汗流浃背。我想着他一定从西边来。对面的楼宇上有人唱歌,有男人光着脊背在阳台上乘凉。空气中的车鸣和遍街流窜的流行歌曲混杂了这一个夏天的正午。我就在那儿等着,仰着脖子,左肩的挎包有点沉重,身体倾斜。

那些人一定会来的。说好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他真的来了,提着一只很大的皮包——我不知道也没有想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不属于我的,尤其是物质,我不想关心。他来了,好像是个引领者,约定的他们也像在眨眼之间,就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们握手,没有拥抱,这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第一次。也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心里有了一丝不安。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几个人溜溜而行,以区别于酒泉土著的模样,穿街过巷,在一个小饭馆停下脚步,仰头看了悬挂在上方的招牌,尔后钻进。

我坚持吃米,他们要面,有点寡不敌众,就依从了。这种依从也让我有了一些不快。他们说,哥们一起,要做什么都做什么。一个人的另类就是叛逆和不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红了,不知道他们看到没有,自己觉得很烫。长长宽宽的面条像是棍子,我吃着,必须吃。他们吃完了,我的半个脸还埋在大瓷碗里。

有人买单了。我必须做出一些什么,我总是觉得,一个人为群体付出,尤其是朋友单向付出是不合人道的。出了饭馆,我直奔超市,买了香烟、饮料和口香糖,包括司机在内,一人一份。我出来,他们都已经上车了,把落着阳光的那个座位留下,我钻进去,坐下,火焰一样的温度,进入到我衣服的身体。他们在说话。我一一递出,他们一一收下。这种气氛没有我长期以来在那个集体之中的冷静和隔膜,融洽得使我有些莫名的感动。

合众还是独行

向南的路上阳光最多,新疆杨、垂柳、槐树在312国道上轻微晃动。车辆往来,我们乘坐的车子与对面的车辆相向飞速驰过。我在车窗的一面,坐在阳光中。浓烈的光芒从侧面照进来,烤热了半个身体,而另一半则在钢铁的阴影和劲吹的空调中。

左边的祁连山根部漆黑,像是堆在一起的烧焦的木炭,这种颜色让我感觉到压抑。它们上部的积雪在山脊上轮廓鲜明,白得让我看到灵魂的背面。右边是戈壁,尽管高低错落的村镇不时挡住,但戈壁就是戈壁。惨白的土砾铺展着,几乎看不到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枯了一样,静默不动。

阔大的戈壁之后,是龙首山,焦黄或者暗黑的山脊起伏连绵,没有一丝松动和摇晃,旧了的长城在它们和戈壁之间,旧了的羊圈在牧人的鞭鞘和连续的风中残缺不堪。几辆红色的卡车狂乱奔突,尾部掀起尘烟。有人说,当年的王维看到的绝对不会是他诗歌中的孤烟,应当是匈奴、羌族和吐谷浑的军团或者盗马贼掀起的滚滚土尘。

我听见了,这好像是一个说话的机会。我旁若无人,说到了河西的地理地貌、人文遗迹和风俗人情,说到了帕斯卡尔、罗素、卢梭、博尔赫斯、杜拉斯、拉罗什福科和E.弗罗姆,乃至政治、宗教、信仰和生活理念。我的声音在窄小的车厢里响着,和窗外吹进来的风声一起,断断续续地进入到他们的耳膜。

他们当中有人反对了,他说到传统的礼仪、中庸、做人、忠诚、道德和单向的赞美,说到了我的狂妄和“不忠”,以大哥或者著名诗人的口吻。我不发一声,侧面看着窗外,抚摸着落在膝盖和肩头的阳光,在身体的一半灼热之中,感觉到另一半的凉爽。

而凉爽的那一半是尴尬的,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安,与此同时,也感到了沮丧和失望。我转眼又看到了雪山,在远处和高处,它表面的沉默和冷静在我眼里突然变得虚弱,甚至做作。它头顶或者背后涌起的白色云彩镶着黑色的边框,似乎是天空的遗照。

车子向前,车轮的声音在身下,巨大的风声似乎旧朝风雨之中的江山。我闭上了眼睛,感觉车子的行进本身就是一种漂浮,一种无法把握而又永不确切的大地冒险。而那一时刻,我想到,把自己交给一个物质的运作远比交给某个同类更为幸福或者可靠一些。

直到张掖,古甘州城外,我才醒来,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我。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车窗前方的楼群和行车,看到周边飞速闪过的田地庄稼和绿色树木,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尽管张掖的下午到处都是飞扬的烟尘,都是不绝的人声、移动和静止的事物。

我想到:觉醒和漫游的起初或许就是从个人开始的。就像这次出行,也应当是独行的合众,在某些程度上是对旅行的破坏。到宾馆大院,下车,我蓦然轻松起来,身体的远是不是也可以使内心得到一些安全和宽慰呢?

黎明时分的那一声甘州

我酒精的身体在困乏中惊醒,窗外有光,路灯映照的甘州——现代的张掖。稀疏的车辆在众多人的睡眠中行驶和停下。我听见了悠悠的钟声,好像从不远的大佛寺传来,声音在敞开的纱窗上,肯定会有一些阻隔和停留,而终究进入了,在我短暂的惊醒当中响起。在略显寂静的后半夜,那声音像是来自汉朝或者明朝的,穿过时光丢弃的钟楼、木塔寺和张挂了众多政要头像的中心广场,一路曲折,敲响一个个外来者的耳膜。

我想那个早起的僧人一定哈欠连天,推摇的钟锤晃晃悠悠。或许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敲响,而是一个时间或者规矩使他不得不推动钟锤,用宗教特有的声音,告诉或者故意惊醒能够听到的人们。比如说我,一个彻头彻尾的漂泊者,钟声的响起和听到让我蓦然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抑或禅意的提示和生命的存在。

而宾馆的走廊上静寂无声,卫生间的灯光从没有关严的木门中投射在红色地毯上。我听见细细的水声,一滴一滴,像是一个人在岩石上摔落的眼泪。

我清楚记得:昨夜的酒在众多人的声音中开始,宾馆餐厅里充满了亢奋人声。我在其中,也许是气氛的感染,或者是某种盲目情绪的暴露,不自觉地加入其中。没有很好的朋友,那些白色的酒液让我感到可怕,祝酒的人来了,我象征性地抿一下,浓烈的酒精在嘴唇上苦涩。还没有等到宴罢,起身离开。

一个人回到房间,发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还不如在盲目的高兴中与陌生者一起醉倒。等他们都回到了房间,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柯英带来了酒,从电梯间出来,直奔我和梁积林的房间。他集结了几个其他城市的人,伸拳张嘴,开始豪饮。

一杯一杯,时间在酒水中离散。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我歪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空中旋转,轻浮的肉体找不到一点附着物。梁积林也喝多了,他歪倒在另外一张床上。他比我年龄大,我想我应当替他脱掉衣服和鞋袜。挣扎着爬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我趔趄着,喷着满口的酒气,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胡乱扔在地上。又在他的床头放了一杯开水——早已凉了,如果他醒来,肯定会一口气喝掉的。

无知觉的睡眠应当是最为幸福的,什么都不会在那个时候进入,连梦境都房门紧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会怎样,即使有一千口刀刃同时刺入身体,也毫无痛感。这是我所喜欢的,在尘世,在清醒当中,我总是可以看到那些蜂拥在明处暗处的伤口;含情脉脉或者张牙舞爪的身体和面孔,乃至自己内心和灵魂中最为脆弱和疼痛的痕迹。

酒醉的睡眠多么轻松和干净啊!蓦然惊醒之后,钟声似乎是虚拟的,好像是一个潜意识。我知道,大佛寺里早就没有了喇嘛或者和尚,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也很少有人敲响。我听到的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类似钟声的声音,它没有出处,也不会存在出处,它也只要我一个人可以听见。早上醒来,梁积林问我谁替他脱的衣服,我笑笑。

在黄金和青草之上沉醉

从山丹的大佛寺出来,我睡着了。在焉支山上醒来,张目,大片的油菜花扑过来,从车窗打疼了我的眼睑。起伏的草地之间,背后的雪山探出白发,或者白色的胸脯。我大呼一声,车子还没有停稳,就跳下车。站在松软的草地上,我脱口骂了一句粗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草原,在山岭上,众多的青草连接在一起,从这里到那里,从一根到无尽。

坐下来,在青草上面——被我身体压住的那些一起出声,它们噗噗折断的声音好像响在我的骨头里面。我知道我伤害它们了,但我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爱它们。如果保持距离,如果矜持得像个女孩,对于焉支山无际的青草和我本人来说,会不会也会构成遗憾呢?就像我爱的人一样,这样青草也知道我是爱它们的。我拿出相机,趴在还没有长高的油菜花中,我不管身下的白土。如果我不在这些地处高原的油菜花中趴下,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什么可以让我这么心甘情愿地俯身下拜呢?

众多的蜜蜂在花朵上,在人群和天空中,看起来沉静的焉支山竟然也有这么多的声音,笼统或者独立,前卫或者传统。几个同行的人要我给他们照相,我照。一会儿,存储满了。我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青草和油菜花,面对雪山和无际的草原,人会比它们美好和重要吗?

跑到另外一个山头上,茂密的羽毛草在风中摇动,它们好看的身子让我想起最爱的那个女人。再次趴下来,在一棵青草面前,我就要拍这么一根,背后是汹涌无际的更多的青草。同样地,在大片的油菜花面前,我也只是拍了其中一朵,它无际的同类在它的背后,在我仰望的内心里。

很多人在离我很远的油菜地边,我一个人跑上一面山坡,脚下的青草发出翠绿的叫喊。清爽的风中混杂着新鲜的牛粪和羊粪的味道。我知道,那些白羊、马匹和牦牛在很远的夏牧场,我举头看遍群山,也没有找到它们的具体方位。我只好站直身子,小小的相机对着大片的草原。

令我惊异的是,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惊叫出声,在焉支山上放肆而且幸福地叫喊。他们说我天真的像个孩子,我感到自豪。尽管他们说我幼稚,可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对我最美妙的赞美。有几个女孩子疯狂地跑,在草地上咯咯大笑,甚至摔倒,可她们仍旧在笑,我在山头看见和听见,在内心里想到她们此刻的纯洁和美好。

就要上车了,我跑到人去地空的油菜花和青草之间。我想大喊,却又不知道喊什么,只是喉咙哽动,嘴巴张开,一时之间,喑哑无声。

森林里一定有你的名字

我不热爱尘土,但必须途经。漫长的路程在尘土中深陷,昏昏欲睡的人们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从睡眠中醒来,迎面是森林,在高纵的山坡上,一棵棵松树挺直站立。看到它们的姿势,就想到了血沃沙场的英雄。

中午的阳光直射青草和森林,金黄色的金露梅在灌木从中,不动声色地盛开,令整个山谷落寞而美丽。青松就在身边,皲裂而坚硬的躯体上爬满了甲虫和蚂蚁。我不知道究竟该捏下蚂蚁和甲虫,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爬?谷底有一条干涸的水沟,巨石错落,周边灌木和松树茂密。间或隐蔽处张开几口幽深的洞穴。

一路上,从这里到那里,想一个人,无时无刻地想。很多时候,在他们的笑声中,我走开,在背后,叹息,疼痛,哭,大声地哭,但只有在酒醉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听到和看到。很多时候,他们在前行走,我躲开,一个人走进旁边灌木遮挡的树林。走出很远,我抱住一株松树,压抑着哭。转身看见到处都是的金露梅,摩挲着它们的小小花朵,想象一个人的疼痛、身体和脸庞。

我知道,他们是开心的,他们只是旅游,而我却是靠近和逃避。

爬到山岭,大风陡然吹袭,我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倒。和同行的三位教授坐下来,在山顶,我们的声音被风传送,被草丛中的羽毛草、金露梅、蚂蚁和甲虫一起聆听。在一间小木屋里,我说到一种疾病,就相关问题询问了三位教授,他们充满善意,不厌其烦地解答,这使我心存感激。吃饭喝酒之后,他们都累了,坐在帐篷里歇息,或者歪倒在树荫下,在厚厚的松针上安顿疲乏的身体。我沿着帐篷背后的树林向上,不断抓着灌木和树干。焉支山的森林多么浩大呀,里面充满了安静。有人说,这里面有白熊、野猪、旱獭、野鸡和野兔,我很想见到它们,找来找去,它们就是不肯见我。

一个人坐在森林深处,四周寂寥,阳光斑驳。我想她要在该有多好!我们就这样,在森林里躺下来,在妖精和传说的领地,在匈奴、月氏、蒙古和吐谷浑(中国古代西北民族)曾经的领地,坐下来,躺下来,舒展身体和内心,哪怕是情不自禁的放纵也是无限美好的。

可森林无声,我只是感觉到一个人在偌大的寂静中无处安置自己疼痛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挂牵一个人更为美好而绝望的呢?

在河西,在大片的荒芜之间,怎么还会有一大片原始的草场和森林呢?我想到,就像我爱的人一样,在满眼人群的世界,怎么会有你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又是幸福的。站起身来,在森林里,我喊出了她的名字,用连日喝酒、缺乏睡眠而嘶哑的喉咙。

你看你太阳的脸

她们太阳般的脸让我感到惋惜和心疼,而她们却浑然不觉。她们笑着,唱歌,一首接一首的歌儿从她们的嘴巴里唱出来,嘶哑而嘹亮。我走过去,站住,低头,让她把白色的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无法拒绝另一个姑娘双手捧给我的酒碗。我也双手接住,依照她们的规矩,用食指轻轻蘸了,凭空弹出,白色的酒液细雨飞溅。我喝下,滚烫的酒液经由嘴唇、舌头、咽喉和食道,带着火焰的光亮,似乎照亮或者烧着了我的身体。

我们坐下来,她们鱼贯而入,端着奶茶、油炸的果子、青稞炒面、酥油和茶水。我不小心把青稞炒面撒在茶几上,厚厚的一层油腻,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掌捏起来,放在自己的那杯奶茶里。走出帐篷,同行的人四处闲逛,在附近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鲜艳或者暗色的衣饰冒充了彩色的蝴蝶。有人找裕固族和藏族姑娘们照相,我看到两个大约4岁的双胞胎小姑娘,惊叫一声,走到她们面前,一手一个,使劲抱起来。她们是美的,高原的阳光还没有使她们的脸蛋变得血丝暴起,红艳艳的,成为人体另一个太阳。我亲了她们,也许是胡子扎着了,她们摸摸我亲过的地方,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我。

那些大了的姑娘们在忙活着羊肉,穿着厚厚的藏袍和蒙古服装。在帐篷周围的草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脚踏的皮鞋没有一点声音。她们婀娜或者丰腴的腰身在众多的目光中毫不羞涩。我请其中一位姑娘合影,她竟然没有拒绝。和她站在一起,挨得很近,我听到了她的呼吸。照完,我致谢,她冲我笑笑,转身又去了厨房。羊肉端上来了,歌声就又响起来了,在白色的帐篷里,在众多的吃客和闲适者面前,姑娘和小伙子们高声唱着,他们的歌声笼罩了周遭的声音,就连身边一个喜欢喋喋不休的妇女也噤口无声。有人跳起了舞蹈,是肃南县政府的一个老妇,50多岁了,她的舞蹈竟然如此优美和曼妙,她好像喝醉了,没有顾忌,也不需要顾忌。她扭动的腰肢让我想起传说中的胡腾舞。

歌声和酒碗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急忙站起身来。与他们一起唱,我记得那是蒙古族的《祝酒歌》,唱着唱着,我就忘掉歌词了。只好双手端了酒碗,仰起脖子,一口气灌到嘴里。刚刚放下,又一碗,歌声仍在继续,我再喝掉,又是一碗,我无法阻挡,再喝的时候,酒液还没入咽喉,就喷了出来。我连声说了对不起,她们笑笑,没有怪我。

在草坪上,我看着他们,这些姑娘和小伙子,在草地上歌舞。我没想到的是,连满脸皱纹的老人都会唱歌,在舞蹈和歌声中,我感到自己身体和内心里泛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干净。我看着,不自觉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我记得自己是不会跳舞的,但却会了。下午的阳光斜射在舞蹈和歌声之上,我和他们沉浸其中,在祁连山里,在肃南的草滩村。上车之前,我走过去,握了他们的手,再次看了看他们太阳的脸。

三种疼痛

出了康乐草原,忧愁再度汹涌。在草原我多么干净呀,刚刚离开,原先的那些复又重来。继而是疼,在车上,我再次哭了起来,在墨镜背后,眼泪不为人知。流下来,擦掉。即使坐在旁边的人,也没有发现。也不要他们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知道,也不要任何人知道。

深夜了,坐在张掖的街上,吃烤肉喝啤酒。有人叫了卖唱的人来。一个眼盲的中年人,瘦弱但不丑陋。跟随他的小伙子有些畸形,在很愉快地敲着一只铁片,二胡或者三弦,伴着盲人和小伙子的民歌在黑夜灯光的街角响起来。我听不懂他们具体唱些什么,只是从歌声中嗅到了浓重的泥土的腥气,来自田间和炕头上的,它使我忧伤、沉迷、隐隐作疼。

回到房间,一个人睡。我梦见自己回家了,而家却不是原来的家,我想做一件事情,却始终有人监视。有女人打来电话,我接,她的声音幽幽的,仿佛来自地底。我想挂掉,手机却不受控制。我急,我想我一定被什么笼罩和主宰了。我挣扎而醒,大汗淋漓,听见窗外有人打架,男女恐惧的嘶喊惊醒了附近的楼宇。我趴在没有栏杆的窗户上往下看,凌晨的街道、灯光和静默的商场、打架和拉架的人。转身,蓦然觉得自己住的这个房间有些异样,它是弯曲的,形状像一口棺材。窗台上放着一个陶瓷花瓶,正面是丰腴女性的裸体,远看不是一个人的身体,好像很多,近看只是一个人,没有头部。

我不敢睡了,想打电话,却又不能,只好开着灯,抽烟,喝水,看报刊上的评论文章。我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后来我说,那晚,我像个孩子一样,给其他人打电话,请他们来和我一起睡,他们拒绝了。我原本知道这世界是如此的荒凉,而却又忍不住或者不想承认。我知道,在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或者三个人可以安慰,可以使我不再恐惧。可是,你们都太远了,我也不要你们跟着我害怕。

后来我睡着了,噩梦没有继续。早上醒来,我去他们的房间,并没有发现相同的陶瓷花瓶。我也没有再向谁说起,他们询问,我不说。

上午到黑水国,四千多年前的故国遗址。阳光太热烈了,除了还在的和新生的,只有我和他们,周边的田地里间或有俯首劳作的农人。残缺的城墙和堆满砖瓦的城内长着一些芨芨草,有人用砖头在平阔的地面拼出汉字。我说出了往事:当年的平民、军士、盗贼、国王、歌伎和巫师;半夜逾城和醉倒在路边的将军、浪人和士兵;大风的吹袭和掩盖;饮酒望乡的商旅和诗人。有野鸭飞过,有轻微的风吹落城墙上的浮土。

在高台红西路军烈士陵园,面对董振堂、杨克明的纪念碑和烈士公墓,我低头致哀。悬挂在纪念堂的照片,众多的死难,残酷的***和杀戮,乱堆在一起的狰狞白骨,我哭。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许多年前,在刀枪、子弹、铁钉、石头和粗沙之中,他们死了。肉体早就腐烂了,只留下一些名字和骨头。

坐在返回的车上,曾经的人和事,一点点远了,我感觉到一种凌迟的疼。眼泪再起,我仰起脸,看一边的祁连雪山,它是多么的强大和麻木呀,它阻隔和囚禁一个人的身体,但却无法限制内心的爱与梦想。

焉支山上

焉支山是平坦的,起伏的平坦。

匈奴的羊群布满了偌大的山梁,骑马放牧的都是姑娘。风中的黑色布帽镶着简单的金色花纹,静止的花朵在每个姑娘的额头盛开。鬓边成串的玉石在身体和马匹的行走中颠簸,清脆鸣响。羊只和牦牛早就熟悉了这里的地形,陡峭的山坡和平坦的草滩,都有着它们的蹄印和嘴巴掠过的残缺青草。

夏天,可以用来染红指甲,涂抹嘴唇的胭脂花开了,在不起眼的角落,在众草当中,它们褐红色的花朵微微照耀。

而秋天还没有真的来到,大雪就下来了,大片的雪花,从“天”一样的祁连山顶,从幽冥的天空与黧黑色的云彩当中,天使或者命运一样降临。

呼啸的大风掠动头颅如箭的松树,从西边的城堞和黄沙、马队和商旅、酒楼和驿站、妓院和寺庙之上,从醉酒的刀客和负伤的骑士肩头,如受惊的驼群一样奔袭而来。有人在风中咳嗽了,有人在帐篷的牛粪火中打开青稞酒。正在煮熟的羊肉或者牦牛肉肉香四溢。干枯的茅草似乎醉了,小孩的手指轻轻一触,就齐齐拦腰折断了。

那些在夏牧场放牧的人们回来了,赶着羊群、牦牛和大批的山丹马,从南边的峡谷、东边的山冈和北边的森林里来,众多的骨蹄在结冰的草地上踏出雷霆。

最先归来的那个人关好牲畜的圈门,马鞭敲着马臀,和风一起,掀开厚厚的门帘,就倒进了帐篷、烈酒、肉食和女人的怀中。

去肃南:路上的青草、风和蝴蝶雨

我知道应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永远都无法直接进入一片地域的内心。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未来一小时,甚至一分钟之内,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一样。在未知中降生,又从未知中消失,人的悲哀和幸运就在于,生命中充满了许多的未知和偶然。

2002年夏天的这些时候,不知为何,我一直处在迷蒙和亢奋之中。我的迷蒙是不自觉的,亢奋也仅仅是当时的一种状态,心情就像祁连雪山向阳坡地上的青草、金露梅或者别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车子出了酒泉,高空的火焰,可以看见的白色流水,静止的已经接近干涸的海子,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黄色沙粒,在车辆稀少的正午,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参差不齐的***和呐喊。路边的新疆白杨叶子焦躁,形态慵倦,没有了早晨的翠绿和让人敬服的森严感。偶尔的几只麻雀在泛着油光的路面上落下,又惊乍乍地飞走。

窗外的风声携带着黄土的气息,从玻璃边缘进入到我们的身体。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我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程,但对与生命的未知所不同的是:我们知道,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再晚些时候,一定能够到达肃南,见到青草、飞鹰、珍珠的羊群和散布在那片山地草原上的帐篷、放牧牲畜的人们,听见他们的歌声,喝到他们自己酿制的青稞酒……

车子里的空调吹着邓丽君的软歌声,气氛宁静而富有情调。国道宽敞而笔直,落在偌大的戈壁滩中,给人的感觉很是空旷。那些乱堆着的石头四面光洁,成群结队地落在巨大的荒野之中,除了风,没有谁来挪动它们,它们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从这里到那里,不过变换一下仰望或者沉睡的方式而已,其本质不变。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奔驰的车子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有了一种叹息的味道。几分钟时间,我们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转上一条窄窄的土石公路。抬眼看见一座村庄,因为有树,更重要的是绿色,让我们眼睛一亮,干渴喉咙里一阵欢快的哽动。

在西北,有村庄才会看见绿色,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经验。就拿我这个外来者来说,这样的经验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但奇怪的是,每次重复都如此这般,感觉像是在极端枯燥的生活中,遭遇了美妙梦境一样,每次都是从里到外的一种激动和愉悦。司机先生说,这就是通往肃南县城的路了。

对于肃南,这座小小的县城,一个千年前从阿尔金山流徙而来的弱小民族的集聚地,我不陌生。1997年我来过一次,只是走的路线不同罢了。从转弯儿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一次次被历史遗忘,又被心灵珍藏的神山圣域。这不是夸张,为此,我不想解释太多。我早就说过,我们可能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们真的无法真正进入一个地域,一个民族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在日渐物化的生存环境里,厚厚的红尘正在或者已经将我们每一个所谓的现代文明人复制成简单的机器,按照已有的程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思维和动作了。这种悲哀,我们身受,但不自知。

车子向上或者向下,轰鸣或者呼啸,寸草不生的山峦过去之后,草原像是一枚绿色的箭矢,嵌入到了我们的眼睛和心灵之内。满山遍野的青草伸手可及,它们就在我的脚下,我来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这里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断地领受阳光、空气中的羊鸣、马嘶和牦牛粪燃烧的气息。我要自己尽量不要伤害它们,不要使一双与它们无关的人类的脚踩到它们的葱绿身体。对此,人类是不自知和有罪过的,而草叶乃至更多的它们不言,它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摇着、死亡。它们的简单令我想起人类复杂的可笑,想起本来一阵风可以带走的东西,竟然在人类那里变得如此繁复和隆重。比如生、比如死、比如一片雷声掠过头顶,比如一个人从远方而来,又从近处消失。

我们来到这些青草的身边,青草不做任何姿态。它们就在那里,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三个陌生的人类的脚步和心灵接近。不远处的白色或者黑色羊群咩咩地叫着,像是出生的婴儿,天真的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方向不甚明了的风扑面而来,轻忽得像是神灵,在我们头颅和胸脯上急速奔过,不带一星尘土,干净、锋利,仿佛上帝的呼吸。它们来自更远的地方,祁连山的某颗雪粒、松树的针叶抑或某个岩石的缝隙。整个肃南草原上面,到处都是它们的声音,带动更多的声音,碰撞着,呼啸、抚摸、带走并追问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心灵、信仰和未来。

而与酒泉的风不同的是,这里的显然已经清除掉了那些烟尘、那些欲望,那些本不该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勇猛而且单纯,仿佛古老的歌谣,有着河流在穿过巨大岩石时候的声音。

我凑在一棵高举籽粒的青草面前,蹲下来,我想让自己尽量和青草平等起来,不要总是端着自以为高贵的人类的架子,对身边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无动于衷。众生平等,博爱和宽容,这是多么紧要的品质!而在此之前,对草、对更多的沉默的事物,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和无知,于今显得多么可耻!我面对的草不言不语,在我眼睛里面,简单的姿势重复着岁月的动作,茎叶翠绿而头部泛黄,沉甸甸的籽粒正在孕育成熟,正在梦想着跟随秋风,洒落在更远的土地上,青草的梦想就是要整个人类的土地上都生长着自己的同类。从这种意义上说,一株青草就是一百棵青草,一百棵青草就是一万棵青草,青草青草,它们蜂拥、铺排和张扬起来,就是一个芬芳的青草的世界。

重新上车,我想:青草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境地,人穷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青草是自由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们的生活,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听从人类之外的某种号令。这就是自然,自然时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书本里面到处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这般的纯粹简单。

肃南县城到了。日渐黄昏的时候,和铁穆尔来到一个名叫老虎沟的地方,一片很小的山地草原,一个僻静之所。青草就在身边,我们尽量不踩到它们,尽管它们不会发出疼痛的叫喊。不自觉的伤害虽然可以减轻罪过,可毕竟也是一种伤害。山顶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松树,虽然长的不够高大和粗壮,但它们依然捧出绿色,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傲然生存,这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的诞生、生长和消亡。

白色的简陋帐篷扎在青草里面,宁静得像是诗歌里面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有一种和谐的动感。而门前的小溪流水犹如长长的马头琴曲,忧伤、悲悯、灵动而张扬。铁穆尔指着北面山坡上一道蜿蜒的沟渠说,那是“大跃进”年代的“产品”,要把这里的水引到更远的地方,把草原开垦成田地,“备战备荒为人民”。

手抓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在青草之间,在空旷的河谷之上,诱人肠胃。铁穆尔说,羊肉其实就是青草,青草贯穿了这里的所有生灵的身体和血脉,没有青草和雨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生活。踏着一条石块铺起的小径,我们走向帐篷,裕固族少女已经把煮熟的羊肉,连同黄瓜、西红柿等凉菜放在了帐篷的茶几上面。蔬菜和羊肉不动,等着我们去将它们一一吞进肚子里面。吃是为了肉体的行动和生命的饱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酒进入身体,进入到了灵魂,人纯净得只剩下了思想和友谊,那些终日缠绕的琐碎和无奈,离我们远了,短短的一天时间,仿佛身处两种世界。我们跳着、舞着,轻盈得如同一枚高空飘旋的鹰羽……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酒醉的快乐,这是无可逃避的,虽然有点酗酒的意味,但如果饮酒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情调,这样的兄弟,这样的环境,那么我愿意“常醉不复醒”。

额头的一阵凉将我唤醒,耳边传来雨的声音,这些来自高空的神灵之物,打在柔软的青草身上,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样。我想那些响亮的声音,大都来自石头,液体的雨和固体的石头接触,刚柔相济,自是一种境界。

雨过之后,太阳升起,新鲜、耀眼,光芒照亮全身,露珠摇摇晃晃,像是顽皮的孩童,在青草叶子上荡着秋千。摔落是一种宿命,而对露珠来说,却是必然的归宿。回归泥土,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每一个生命的宿命,只是我们比露珠们多了一些不情愿罢了。

太阳唤醒的蝴蝶,成群结队,满山遍野,飞舞在老虎沟向阳的坡地上,累了,就在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上停留一下,一会儿就又飞了起来,一只接着一只,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这些蝴蝶到底从哪儿飞出来的。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蝴蝶一色的白,没有一只是杂色的。金露梅、白露梅、山丹花上面结着珠子,在微风中抖动着裙裾。我们离开帐篷,走上斜斜的山坡,尽量地避开青草,不要让自己的脚将它们踩折,倒是那些石头,为我们提供了跳跃的根基,它们已经覆压了好多青草,我们再也不可以这样做了……可我无法真正做到。

登上不高的山顶,松树的涛声,神灵的合唱,举目远望,就又看到了那些低垂的烟云,就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我想我还要回去,还要继续自己在那里,那个集体的生活,所有的事物都要比我们强大,作为人,本来无可逃避。我珍爱青草,但青草不是我的现实生活,我们活着,青草仅仅是心灵的一部分,满世界的青草,我们无法找到。

凉州:在往事中怀想

关于姑臧、凉州、武威,关于卢水胡、沮渠蒙逊、张轨,匈奴、鲜卑、回鹘、鸠摩罗什、吐蕃、吐谷浑、西夏、天梯大佛、元太子阔端,诗人李贺、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等等,我一直心有念想。

在河西走廊,甚至中国,武威都是一个别具特色,抑或更具有独立意味的偏远城市。隋唐时期,丝绸之路和河西节度使行营驻地,乃至南来北往的商旅、宗教和物质,使得武威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繁华大都的气象。

有个传说曰:唐明皇曾请一道士作法,于元宵节晚上凌空夜游武威,只见灯火如海,人流汹涌,各国人士,万千器物,绵延数十里。而千年之后,武威仍旧保留了一种开放和雍容气质,尽管它现在落寞了一些,但一个城市,一块地域由历史而积攒和浸染的那种氛围,却是不易消泯的。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至今,我个人先后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一场雪中。在那里,我见到了陈的爱人,他托我带封信给他妻子。我依稀记得,他妻子在民政局工作。交完信,我就准备去兰州了,没想到,她穿着一件风衣跑出大门,大声喊我,又对我说,陈让我好好款待你一次。我说那也好。她就在他们家,还有她的父母亲、兄弟,以及陈的妹妹,请了我一顿酒饭。酒喝的是雷台,一种入口很绵,且有着清香的白酒。因为还要去兰州,我就意思了一下。吃完,她弟弟送我上班车往兰州。再两年后的冬天,陈转业回武威。在电力局工作,而且还担任主要领导职务。

次年春天,我借调去了某部门工作,正在埋头,忽听人说,陈死了!我瞪大眼睛,绝不相信。另一个人说要去武威吊唁。

陈是我在巴丹吉林最好的领导之一,他祖籍河北献县,据说“文革”时期,其父被流放到武威某地劳改,复职后,从武威劳动局长位置上退休。在单位,他可能是最勤快的一个人了,主要精力都花在研究导弹科技上了。那时候电脑输入和打印还不方便,他听说我钢笔字写得还不错,每写好一篇,他就让我帮忙誊抄一篇。他那些论文,对我而言,完全是陌生的,专业气味浓郁。大概是为了报答我的辛苦,听说我喜欢写诗,他就找机会把我介绍给了当时也舞文弄墨的宣传科长。当时我懵懂,也就是见了一面。入党的时候,陈坚持要我入,而另外一个领导,则觉得司务长更合适。

我没想到,陈这么快就告别了人世。那时候,他也就三十二三岁。一米七八的个头,脸白,两侧和下巴络腮胡汹涌。事后,我又听说,陈一家遭遇都很惨烈。其大哥二哥也死于车祸,就在他在乌鞘岭出车祸之前,他的一个小侄女,刚毕业,到银行工作的第一天,骑着自行车被一辆卡车撞死了。这还不算,其父退休后,在菜市场呵斥了一个小窃贼,那贼竟然尾随到他家楼下,捅了老人几刀后逃之夭夭。

从那一次后,我至少十年没有再去武威。但不少次路过,回家或者出差,大都乘坐火车。有时晚上,有时白昼。每一次路过,都忍不住想起陈,以及他的爱人,包括他的家人,心疼疼的。我知道,在武威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消失了,而且以惨烈的方式。在他们家喝的酒,也是武威本地酒。那酒的味道夹杂在对陈的痛惜、怀念等情感当中,就有了苦涩的味道。

每一次,看着窗外的武威徐徐闪过,我就叹息一声。脑海里闪出那个大胡子大嗓门的兄长。每次也都想,如果他在,我可以下车,找到他,和他说说心事,说一下后来单位的各种人事和变化。我也知道,陈不在了,他爱人和孩子还在。我很想去看看他们,以战友和叔叔的名义。可是我不敢,总是觉得,陈的离世,对他们母子打击的巨大程度,是我无法估量的。

再一次去,属于偶然,从兰州,凌晨到武威。谢荣胜从车站把我接到他单位,在他床铺上,又睡了一会儿。谢荣胜是一个很好的诗人,又是一个能说笑的哥们。他的诗歌,有时候我读到会大呼绝妙,有时候则平淡无奇。

早上起来,吃武威的那种臊子面,又去看望小说家李学辉。中午吃饭,还是雷台酒,一边喝,一边聊文学。中间有荣胜插科打诨,学辉则一脸严肃。一瓶酒下肚,微醺着去雷台汉墓,仰望马踏飞燕,想起多年前的霍去病,再于墓中弓腰穿行,只觉得浑身阴凉,入骨生寒。

出来后,艳阳高照,阔大墓地之中,万籁俱寂,正午也像深夜。我想,这种深度,或者说氛围,有点像早期的武威,在朝代中,武威一直是河西第一站,及王朝西域门户。在匈奴、月氏和东胡逐鹿的年代,武威先是乌孙驻地,后被月氏驱逐,而崛起的匈奴,又连续两次进击月氏,老上单于俘获月氏汗王,并将其头颅做成了精美的镶金酒器。

也就是说,武威的酒文化可以追溯到更远。下午去天梯山,在民歌王赵旭峰家里喝酒,还是雷台酒。他爱人炖土鸡,炒了鹿角菜。赵旭峰唱《走西口》《闹三更》《黄河的水干了》等民歌。那个美啊,土腥味浓郁,而又绝美,有色彩,而使人心神干净。我喝得多了,说,你唱一首,我喝十杯酒!酒是温热了的,入口有点辣,但到嗓子后,就变得娇羞和温润了许多。到最后,我醉了。荣胜和学辉拉我,我说我不走,我要听赵旭峰唱歌,要和他煮酒论英雄!第二天早上醒来,口干,摸开灯,却发现自己睡在谢荣胜家里,而荣胜却和老婆孩子睡在隔壁一张小床上。

我惭愧,觉得那都是酒惹的祸,赵旭峰的民歌和雷台酒一起,把我沉沉醉倒。在去民勤沙漠公园路上,居然在一家路边店,也是一位朋友开的,又喝了一场酒。好像是凉都老窖。店主是一位壮实的中年汉子,喝起酒来,却温文尔雅,说武威风俗,似乎是自家好事。几个人一起,又喝了不少,几瓶酒之后,我又有些小醉。晚上却又碰到回来修家电的诗人古马,在凉州大酒店,又喝了一通。古马也说,本地酒,凉都、雷台都好,在兰州也是喝这个。我喝的时候,觉得顺口,喝多了也不上头。坐车回到武威市区,就觉得一下子清醒了。

与朋友们告别之后,一位在市政府工作的朋友,送我两瓶雷台酒。坐上火车,车厢里并没有多少人。想起这几天在武威,朋友和酒,还有伤心往事,百感交集。趴在桌子上写了三四首诗歌,都是武威的。其中有这样几句:“凉州城里有白骨玛瑙/更有二妹子和她的红柳树/雷台酒千年横穿/海藏寺的钟声敲着祁连积雪。”想起早年一起的战友陈,以及他现在肯定还在凉州城里生活的妻儿和其他亲人。我懊悔没有找找他们。可是,我又觉得这不妥当,不要勾起他们的伤心往事才好。

第三次去武威,是一个人,武威的朋友一个都没惊动。我只是想,拍些照片,完成一篇约稿,喝点凉州的酒。晚上到后,吃饭时,我特意问店主,有没有雷台酒,他说种类多了,包装和价格都不一样,然后闪出身子让我挑。我挑了凉都老窖经典型的,一个人喝了三四两,觉得还如当年的味道。

次日,在武威市区穿梭时候,忽然觉得很亲切,一个人与这座城市。只要我愿意,打个电话,李学辉、谢荣胜、邱兴宇等朋友就会出现。也只要我愿意,到民政局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陈的爱人及其孩子现状。可我还是没有。收集了所需资料,买了几瓶武酒坛藏,我就返回了。

后来,我连续写了三篇关于武威的文章,还有一首诗。文章的名字分别叫《蜿蜒不息的凉州词》《在凉州》《凉州梦》,诗歌的名字叫《武威》。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去了还想去的,一个是武威,再一个就是敦煌。这两座位于河西走廊东西两端的城市,是独具气味和精神的,每一个进入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出它们的历史味道,那种混血的、开放的和包容的品质,让人心生敬意。

调到成都以后,我一直想再回西北走走看看,而其中的武威、敦煌和额济纳,总是很迫切,每一想起,就有一种冲动。同时,还有一种迷离的光,以及微微的酒香,在心头蔓延开来。

额济纳

我背着包,走在出营区的路上。这种外出,虽然短暂而仓促,可我时常有一种逃跑与自我放逐的快感。在一个地方久了,总有一种被捆束的焦躁。

那一天,初秋的阳光淋漓地照耀,巴丹吉林沙漠开始变凉的风冷水一样掠过皮肤。路边的马莲、月季、芨芨草,尤其苜蓿等植物尚还青青。他们在大门外等我,我远远看到,一辆车,三五个朝我不断巴望的脸孔。我加快脚步,皮鞋在柏油路面发出黏滞的响声。

开始的道路我异常熟悉,到大树里营区之外,所有过客例行检查。我们把各自的身份证递给司机。没事儿人似的站在车子外面,顶着阳光抽烟,或者举着塑料瓶子小口喝水。再向北,穿过弱水河畔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道路两边忽然开阔起来。

路过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壶衍鞮单于,公元前87年,他率领的军团在这里遭遇暴风雪,一夜之后,冻死者成千上万,又遭到祁连将军田广明部的率军进击。那一次,匈奴彻底失去了再度称雄西域的实力和机遇,在西汉的强力打击和围堵之中,慢慢龟缩,慢慢地由统一走向分裂。

远处来的朋友们听我这样说,惊讶地问我是不是对匈奴和这一片地域的历史研究透彻。我笑了笑,有点洋洋自得。我说:一个人必须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历史及其文化,这是一种素质的要求和体现。他们说,有道理。但是,很多人对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文化是熟视无睹的。这种近者无知,或者熟者无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我自己也是,在南太行乡村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走出来,肯定也会对那片山峰巍峨、水流深涧的自然存在置若罔闻。

若即若离地沿着弱水河向额济纳奔驰,路上随处可见车辆。从车牌看,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我们都知道,十月份,是孤悬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阿拉善高原额济纳最美、最迷人的时节。自从2000年举办首届胡杨节后,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来,当然也包括从南美洲、西欧、东欧,以及亚洲文化圈等国家和地区来到的人。

因为久居此地,尝惯了沙漠的孤寂与寥落,起初,见大批人涌入,觉得是一种吸引的快乐,也是诱惑的结果。慢慢却发现,这些人来到,在不足两万人的额济纳,只是一种浏览,一种眼福的饱享与美景的摄取。当他们疲倦,或者看够了,就转身离开,把原来的额济纳还给额济纳,把一些东西留下来。除了经济上的获得,其他没有一件值得珍藏。这就是旅游不尽如人意抑或尴尬之处。

这一次,远方朋友们来,要我陪着一起去额济纳,其性质也是一样。所不同的是我去过多次,他们第一次来。他们心情欣悦,满眼好奇,我则是轻车熟路的顺从。这样的旅行,于我个人最大的快乐就是,我可以从经年累月的某种境地中解脱出来,到天似穹庐、胡杨灿烂的额济纳解放一下身心,使得灵魂在无拘束当中得到一种自由和安妥。

越来越中午了,车里人多,再加上太阳当头,无遮无拦,人人全身热汗,但谈兴不减。偶尔有人发出惊呼,有人感叹,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这天空真像是一口井!有人说,这天空蓝的让人没有话说!有人说,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还有草,还浑身绿色!我说,每一株泥土都有自己的用处,植物们也是的,气候和地质造就它们的形态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双峰驼。的确,越是接近额济纳,越是幽深,让我想到了宁静的死亡,还有悟禅得道的大境界。

到建国营附近,窄小坑洼的马路两边有了成堆的红柳树丛。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沙枣树枝干弯曲,浑身皲裂,浑身枯枝,但仍旧有青苍的枝条在空中沐浴阳光。这是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了,它们跨越的时间甚至比人类还要漫长。单位组织种树的时候,总是先种些红柳和沙枣树,它们一旦枝繁叶茂,再种植杨树或松树,成功率非常高。

快中午的时候,路过一座桥,桥下是弱水河。《史记·夏本纪》“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称。可在此时,弱水河基本上是干涸的,只有一道细波,青蛇一样在幽深的河道蜿蜒。偶尔可以看到小片芦苇地,贴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样的叶子相互摩挲,在阳光下郁郁苍苍。正在发白的苇花犹如将军头盔上骄傲的盔缨。偶尔有一些野鸭,从稀少的海子当中拔身而起,在蓝空中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

达来呼布镇

到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外围,戈壁照旧浩大,四野空茫。迎面的额济纳变了模样,至少,它已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简陋了。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更多的服务店点。我忍不住惊愕,想到,经济的力量是强大的,至少可以让一个城市在外表上改变,在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眼中,得到一种惊奇的回报。但是,相对于外地人,我知道,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远没有这座城市的外在表现的那样乐观,沙漠已经吞噬了它外围更多的草场和村庄。

1998年,我和妻子来时,正是冬天。在达来呼布镇南侧,额济纳旗中学背后,看到的沙子已经堆在了居民的家门口,他们用红柳编制了一道防沙线,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们再把它们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运出去。

还有一年,到额济纳所属的古日乃草场,除了不高的芦苇,几乎没有其他草了。窄小的领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马还没有展开驰骋,迎面就会撞上耸立的沙丘。

到镇里,街边的饭店基本爆满,随处可见熟悉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外地人,

行走沙漠二十年

行走沙漠二十年

作者:杨献平类型:历史状态:已完结

巴丹吉林沙漠,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面积4.7万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三大沙漠,世界第四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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